“昆仑玄圃……还有什么脸面可言呢?”他低声道,头一次说这样的话,“我杀了那么多的人,有恶人有好人,哪一个不是为了昆仑玄圃而杀的,他们何尝不是无辜……这样的门派会因门下弟子杀了无辜而觉得丢脸吗?”
“你!”从未接受过沐清风的顶撞,沐今一时没了反应,而后气急反笑起来,“孽障!到底是长大了,这胆子真是跟着年岁往上翻番啊!”说着,对着沐清风又是当胸一脚,然后在腰侧补上一脚,迫得沐清风闷哼两声,侧躺在地上,不住地压抑着咳嗽,又吐出了几口血。
这两脚含着内劲,看似发泄,实则是对着穴道封了沐清风的内力。感受到身上已提不起力气,沐清风轻轻苦笑了一声。说不定,今天是真的要被打死在这儿了。
沐清风果然是了解沐今的。只见沐今转身回到座位上,不再看他,只冷冷道:“好大的胆子,真当我不会杀你?”说着,他的脸色带上了恨意,“九年前我就该剐了你,没成想竟留你性命到了今日。那今天就凑个巧儿,让你把害死我儿的罪给偿了吧!”说完,他用力甩甩袖子,坐到了椅子上,对旁边的弟子吩咐道:“拖过来按着,着实打死。”一字一顿,语气里满是愤恨。
沐今向来是说到做到的人。听了这样的吩咐,屋里的弟子固然有人面露不忍,却无一人为他求情。受命来取他性命的弟子则更不会对他手软。
翘楚说得没错,他的人缘可真是差呢……也对,他早就该为沐纵师兄偿命了,拖到今天,也不知道晚了没有。沐清风这么想着,慢慢笑起来,闭上眼,任由人将他拖到了屋子中央。
刑棍被拿了出来,两名弟子各执一只,分站在两边。两人对视一眼,达成了共识,便抬起棍子,带上内劲,结结实实地砸了下去。这二人像这样手上毫不留情,也是为了让沐清风能早些咽气,让他的痛苦能结束得快一点。这也算是同门一场给他的照顾了。
没有内力护着,沐清风丝毫不打折扣地挨了这一下,瞬间只觉得难忍的剧痛跟着棍子被重重钉进了骨髓,疼得钻心蚀骨,顿时忍不住哀叫一声,额角瞬间滚出汗来。身后的刑棍却全然没有同情,挟着呼呼的风声砸得尽心尽力。不过几下,沐清风便觉得自己从身体到精神都已经难以支撑下去,他武功少有敌手,却在此时觉得自己性命无比脆弱易折。
照这样,最多再有个二三十下,他就再也支撑不住了吧。疼痛完全占据了大脑,让他握紧拳头,咬着袖子不住地闷叫,他几乎分不出心来去考虑任何事。然而,在这种情况下,他的心底却缓缓冒出个念头:如果他死在这里,会不会有人为他难过呢?心里闪出个姑娘的影子,却被他苦笑着否决了。那种心思单纯的小姑娘怎么可能会为一个恶贯满盈的杀人犯而难过呢?
会因他的死而拍手称快的人倒是比比皆是吧。这么想着,他的牙越咬越紧,却又矛盾地挤出了笑意。他又在难过的时候笑了,却再也不会有个姑娘莫名其妙地因此而生气了吧。
没什么可难过的。他安慰自己,就要告别这个世界了,还何必因什么而难过呢?
疼痛渐渐麻木,耳边的喧嚣声也越来越小。沐清风觉得,自己就要丧失意识了。然而……
“住手吧!”他的意识却忽然被一声阻止蓦地拉回了现实。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是谁的声音,他微微转了转头,却发现自己的确没有听错。
阻止的人手里已经没了酒坛,脸上却还带着没有消退的酡红,正是沐清风的师父沐苷。
沐清风几乎有些发愣,他宁可相信掌门沐今会回心转意放他一条生路,都不太敢相信只会仗着师父的身份对他非打即骂的沐苷会来为他求情。
“沐苷,你来做什么。”沐今对这个师弟半点好感都没有,否则当年也不会把让自己恨不能杀之而后快的沐清风扔到他那里去。
沐苷看了一眼地上的沐清风,对方面白如纸,身上的衣服由臀及腿都被鲜血给浸了个通透,显然再撑不住这样的重刑了。他别过眼去,对着沐今,双膝跪下,沉声道:“师兄,你这是当真要打死他?”
“自然!”沐今寒声道,“这孽障!今日敢乱杀无辜顶撞尊长,难保明天不会弑杀同门欺师灭祖!”
知道沐今还在气头上,这样的罪名也根本就是欲加之罪,沐苷也不多做争辩,只默默地叩了一个头,又重复道:“师兄,你是真的要他死吗?”说着,抬起头来,看着沐今的眼睛,似乎是想唤醒他的什么,他叫道:“师兄!”
莫名其妙地,沐今虽然仍旧阴沉着脸色,却不再说话了。见沐今这样,沐苷又默默叩首,低声道:“这孽障是师弟的徒儿,师弟可否将他带走?”见沐今闭着眼睛,没有答话,沐苷就权当他是默认。他正要俯身将沐清风带走,却不料沐今忽然出声道:“将他逐出师门。马上赶走,一刻也不得多留。”语气平静,说出的却绝不是让人平静的话。
沐清风听了,睁大眼睛,显得十分震惊,哑声道:“那我……”还能为什么而活呢?
沐苷也显得很是惊讶,却又马上镇定了起来,仿佛了然了什么。他点头道了是,便把地上的沐清风拽起来,也不管对方疼得站不住,半拉半拖地就把他带了出去。
*
“我不想出去!你就让我在外面等等沐清风不行吗?”翘楚已经恼怒了起来,却无论如何都挣脱不了沐青云的桎梏。
“安静点。”沐青云的语气冷冷,同样显得很不耐烦。他已经强行将翘楚带离了很远,却没料到对方会这么执着,生生挣扎了一路,吵得他心烦意乱。
“你放开我我马上就安静了!”翘楚一面挣扎一面道,“我绝对听到轰隆轰隆的声音了!里面把他怎么了?”
“他怎么了也不是你去了就能管得了的!”沐青云皱眉道,又是一拉。两人力量差距实在悬殊,说话的工夫,翘楚又被他拉出了很远。
沐晴则在一旁无奈地安抚着翘楚:“姑娘,青云师兄说的也没错啦,姑娘就是留在那里也没什么用处。更何况……这门派里的人还都觉得清风师弟杀人是怒发冲冠为红颜,不管真相是怎样的,姑娘这时候还留在门派里,的确也容易让师父更生气嘛。所以,还请姑娘稍微委屈一下,在门派外等候,等清风师弟出来,我自会让师弟去找姑娘的。”
比起沐青云一味地蛮力,沐晴的说服显然十分有效。翘楚听了,总算犹豫了起来。“可是……”虽然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但她的担心却是真的,“他没事吧?”
“不会有事的。”沐晴笑着安抚道,“清风师弟曾经也是师父的弟子,看在师徒情分啊,师父应该是不会把他怎么样的。”
“这样啊……”沐晴的话让她微微安心了一点,然后又奇怪起来:“原来他也曾经是掌门的弟子?”原来不是一开始就被排挤被扔给那样的一个师父吗?“那现在为什么不是了?”
沐青云与沐晴二人听了这问话,脸色均是一变。顿了顿,沐青云一甩袖子,道:“你带她出去,我回去了。”说着,头也不回地就离开了。
翘楚见他这样,又见沐晴的脸色,有些忐忑,问:“我说错话了?”
“没有。”沐晴忙恢复了笑容,扭头见沐青云已经走远,他垂下眼,低声道:“只是想起了不好的事。”顿了顿,他继续说:“清风师弟……何止是换了师父,他当年可是差一点被师父打死,身上的伤养了好久才算好利索。”
“什么?”翘楚皱起眉头,显得心疼,然后又生气起来,“真是够了,为什么都这么对他?所有人都待他这么差劲,他做错什么了?”前后两个师父都这样对他,同门师兄弟也极尽排挤之能事,一想到他从小在这种环境里度过,她就难受又气愤得不行。
“师父差点杀了他,是因为他杀了师父唯一的儿子。”沐晴缓缓吐出这么一句,成功止住了翘楚的话。
“诶?”翘楚惊讶起来,“真的……?为什么?”
“……似乎……只是因为被不小心碰了一下吧!”沐晴垂下眼睛,似乎是再忍不住,倒起苦水来,“清风师弟就是这样呢。平时看起来性情实在很是温顺,似乎绝不会做什么坏事。又很爱对人笑,虽然……笑容却多半不见真心。但性情却实在有些古怪。”说着,他显得像是在压抑着气愤,“师父慈悲,失了独子还留了师弟的性命,师弟却……并不那么懂得感恩。说起来,清风师弟因被人碰一下之类的小事而对人刀剑相向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好在因为身边常有他人,多半都能被拦下。这回难得放他独自出门,就又伤了无辜者的性命,也难怪这次师父要勃然大怒。”
“可是,人不是他杀的……”翘楚反驳道。沐晴闻言,却是一笑,道:“我并没有轻视姑娘的意思,只是……师弟所知道的杀人于无形的方法太多了,人是否是师弟杀的,这断不是姑娘能看出来的。”
见翘楚听了这番话,眉头已经皱起,沐晴继续道:“沐晴所言句句属实,门内弟子那样对待师弟,也并非空穴来风。”顿了顿,他的语气显得忧虑起来:“其实……我也不能确定,姑娘若是单独留在了师弟身边,会不会也因什么小事……比如忽然碰到了师弟之类的,而被师弟夺了性命。姑娘若是害怕……现在若是离开了,师弟想必也并不会追究。我也会给姑娘一些盘缠,助姑娘顺利回家。”又安抚道,“便是师弟恼怒追究了,我这个做师兄的拦住师弟也是责无旁贷,还请姑娘不要担心。”
翘楚听了这样的话,沉默起来。沐晴也不多言,就这么站在她的身边,等着她说话。
“谢谢你。”过了一会儿,翘楚开口,说出的话却是出乎沐晴的意料,“不过我还是在这里等他吧。”说着,翘楚笑了笑,对沐晴道:“不管大家怎么说,我还是不容易把他想成什么恶人。所以,他杀过那么多人的事也好,还有你说的喜怒无常任意伤人性命也好,我都至少要当面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然后再作打算。”
“……原来如此。”沐晴顿了顿,忽然笑着点头,赞道,“姑娘当真理智,师弟得以认识姑娘,也是三生有幸了呢。”话说着,指尖银光一闪,令人不易察觉。
“小丫头,快过来!”远处,忽然传来沐苷的声音。翘楚听了,回头去看,却不料沐清风正站在沐苷那里,被沐苷扶着,正在……流泪。翘楚一愣,不知道平时那么爱逞强的人为什么会公然哭出来,一时顾不得与沐晴多说,连忙跑了过去。
沐晴垂了眼,指尖银光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