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郭强讨药
余可可的脚伤总算有了好转。李韦良一天找岳二老倌讨两次草药,早晨出工前讨一次,晚上收工后讨一次。讨回来捣碎给余可可敷上。第三天,余可可脚上的伤口结痂了,肿也慢慢消退了,淤紫也淡了,勉强能走路了。
今天,蔡二嫂给了他们青年组一些辣椒秧子,茄子秧子;鸭拐子梁湖生抓来几把种子,说是蓊菜苋菜籽。晚饭后,李韦良带着杜司晨、周小早去屋后面的菜园里栽菜下种,吩咐郭强去岳二老倌家讨药。
郭强原先是校篮球队的后卫,穿五号球衣。今天他穿了件印着5字的背心,腱子肉鼓鼓的,显出运动员的矫健。临走时,李韦良将两筒面条让他带上。面条是他母亲拿购粮证从粮店买的,让他带到乡下,饿了时填填肚子。当时面条按计划供应,属于紧俏物质,农村人没有配给,面条在湖乡是稀罕物。岳二老倌很热心,每次讨药一点也不嫌麻烦,菜园里,田边地角到处寻找。把草药采齐,他汗褂子早就湿了。李韦良很过意不去,要给点钱。岳二老倌眼一瞪:看人不起啊,我岳二老倌拿野草卖钱,人家会指着我的背心,骂我这个老家伙前世冒见过钱。我这老脸往哪里放啊!
李韦良只好讪讪地收起钱,寻思怎么感谢人家。今天是最后一次讨药,他拿出自己舍不得吃的面条让郭强带上,感谢热心肠的老倌子。
郭强拿着面条,一步三跳去找岳二老倌。五队的房子都盖在一条废弃的老堤上,堤脚下有一条便道,便道再往下就是一片湖滩,现在是满水季节,湖滩被淹没在湖水里,芦苇、菖蒲蹿出湖水,露出尖尖,茵茵绿绿长势茂盛。堤坡上,屋场与屋场空闲处各家就近栽些苦栆树。苦栆树长得快,湖区缺木材,这种树四五年能成材。湖乡人用栆木做桌椅板凳,搭偏厦磨角。郭强一边走,一边腾空跳跃攀摘树叶苦栆,借以释放过于饱满的精力。
岳二老倌就是岳春生的父亲。人老了做不动农业工,负责队上的几条水牛。喂喂草,打扫牛栏。母牛下崽,他把一堆鸡蛋打进竹筒里,四个指头顺着牛腮帮掏进去,掰开牛嘴把一竹筒生鸡蛋倒进牛嘴里。据说牛吃了鸡蛋生奶快。此刻,岳二老倌坐在地坪里的麻拐凳上,吱吱地抽旱烟。郭强把面条递过去,老倌子嚯地站起来,看着他吃惊地説:伢子,这是什么意思啰?
郭强笑笑:老是麻烦你,很不好意思,这是我们的一点点心意。
岳二老倌脸都涨红了:我那是野草,不值钱。这、这、这么金贵的东西无论如何不能要的。
郭强説:要不是你老人家的那些野草,余可可的脚还不知道要痛多久呢?这面条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您千万别客气。说着徑直走进堂屋,将面条放在饭桌上。
老倌子慌慌的説:婆婆子呃,快看啰,两包面哩,城里来的,还印着洋码子字,几客气的。你要我这老家伙如何领当得起啊!
岳二娭毑眼睛笑眯了,脸上像盛开的萝卜花。她颠着小脚,仔仔细细打量面条,嘴巴里啧啧不停:城里来的东西就是不同,这面条又白又细,还包得整整齐齐的,一看就是好东西。说着,颠颠去了厨房。不一会,端来一海碗芝麻豆子茶,郭强刚刚喝完,岳二娭毑颠着小脚又端来一海碗蛋茶,红糖水里搁三个滚圆的剥皮鸡蛋。蛋茶是高规格的待遇,贵客才能享受。郭强无意之中得到了高规格的享受。他也不知道讲客气,来者不拒,将肚子涨得滚瓜溜圆。
岳二老倌只有岳春生一个儿子。湖乡的房子千篇一律,一间正屋两蘑角,湖乡人把偏厦叫蘑角。儿子岳春生一家住西头,岳二老倌老两口住东头。他们的房子有些年头了,稻草火把茅屋子熏得四壁焦黄。屋子里面光线暗淡。地坪里有一颗粗壮的苦练树,枝叶茂盛,盖住了半个地坪。枝叶间挂满青色苦粒子。地坪用稀释的牛屎泼过,干固后呈淡绿色十分平展,就像铺了一层薄薄的地毯。郭强送来的两筒面条令岳二老倌受之不安。他一会儿从枣木椅上站起来,向大门走几步,看看桌子上的面条,一会儿折回枣树下面,看看郭强,往返几次,然后站在郭强面前郑重的说:小郭,面条呢,我留下一包,那一包你拿回去。你们的重意我老倌子领了。我晓得,这东西城里凭计划供应的,乡下没得买。你们的父母是牙齿缝里省下了给崽女的,你们自己不吃给我们,我吃得落肚吗?
湖乡不产麦子。粘稠潮湿的土壤长不出好麦子。因此,面条在湖区人眼里十分稀贵。岳二老倌认为,几把田头地角的野草,怎么能抵城市里来的面条呢。岳二老倌以精细肚算盘扒拉,觉得自己这便宜占得有些大了。他果断拿起其中一包面条走近郭强,说:小郭,你们的心意我老倌子领了。一包不要呢,显得我老倌子不受抬举。这一包你带回去,晚上饿了填填肚子;这一包我留下。下个月初六我婆婆子生日,煮碗长寿面为她庆寿,全家人也开开洋荤。郭强摸着滚圆的肚皮说:就两包面条,没有你们说的那样稀贵。再说,我要是拿回青年组,他们会骂我不懂人情世故,会怪我小气。你们二老这样喜欢,下次回去,我再给你们带两包。说完起身告辞。
岳二爷跟在郭强身后,嘴里不停的说:这样要不得!这样要不得!一直把郭强送到堤坡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