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九郭强的新房
已经是深秋了,风从湖里吹过来,像凛凛的刀片,剃度着广袤土地,湖州上的芦苇枯了黄了,篙草、盐蒲草焉了倒了,湖滩上田垄上的红芭根尖尖泛红枯萎起来。湖边上的人们早早穿上了棉衣。
一大早,满老爷扛着木楼梯过来了。郭强今天起得早。去供销社买了一条红桔牌香烟,打来几斤“七五冲”。“七五冲”是用红薯酿的酒,冲劲挺大,七角五分一斤,浑名“七五冲”。今天,队上的人都来帮忙,可要好好招待招待。在青年组房子边上接出一间偏屋,做他和杜司晨的新房。他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忧愁。房子盖起来,他们俩总算有个自己的窝了。他可以好好照顾深爱的女人,可以和她共享甜蜜的二人世界了。辛苦一天回来,有一份温馨等着他,空荡荡的心有了着落。可是,昨天晚上的一幕,给他热腾腾的心里浇上一瓢凉水。
太阳落水,收工了。郭强扛着锄头顺渠道回家。蔡二婶喊住郭强:小郭伢子,听说你们盖屋的稻草不够,我还要去栽油菜秧子,不得空,你自己顺路到我屋檐下背几捆稻草回去吧。
郭强说:你们家稻草也不多,算了吧。
蔡二婶不高兴了:你是看不起二婶吧?我家没有木头,几捆稻草还是拿得出的。是不是要我栽完油菜再给你送过去啊?
郭强赶紧说:不用不用,我背我背。他知道,载完油菜,天就黑了,她还要煮饭喂猪,的确没有功夫。
蔡二婶家离青年组几个屋场,郭强平日里很少去他们家。蔡二婶快人快语,蔡老二少言寡语,除了一起出工的机会不咸不淡聊两句,平日不大交流,彼此也就少有往来。郭强顺堤坡上到蔡家屋场,地坪也是用牛屎泼过,平平整整,屋檐下,稻草捆码得崭崭齐齐,可见蔡老二是个勤快人。大门敞开,郭强进门就闻到一股酸臭味道,顺着味道看过去,门角落有一个枷蓝,一个一岁左右的小孩,坐在枷蓝里,低头在抓捏什么。手上,光溜溜的脚丫上,光溜溜的屁股上面沾满黄糊糊的东西.,郭强近前看,孩子身上沾满的是自己拉的稀屎,时间有些长了,屎已经干固了,干干巴巴糊满一身。再往灶围里看,一个五岁左右的孩子卷缩在灶围的草把子上,睡得正香,一条齐膝盖的开裆裤露出半边屁股。天气已过霜降,湖风夹带着冬的气息弥漫过来,郭强本能的紧了紧夹袄,心里冒出一股寒气。他连忙过去推醒灶围里的大孩子,问,这样睡不冷吗?你哥哥呢?他知道蔡家三个孩子,大的就是他们刚到青年组那天把鼻涕抹在墙壁上的那个。小孩揉着惺忪的眼睛,嘟囔着:我不知道。郭强知道,半大小孩要帮父母撑起半个家了,十来岁的孩子不可能闲着。他迟疑了一下,从枷篮里把孩子提出来,放到灶围的草把子上,揭开锅边的瓮坛试试,里面还有一点温水。他将温水舀到木盆里,给孩子洗干净身上的屎痂,找一块布把小孩包起来,放到灶围里。然后,用刷把洗干净枷篮里的屎糊糊,想了想,拿个草把垫在枷篮里,将小孩重新放进枷篮坐上去。小孩舒服了,咧开两颗门牙的嘴笑。郭强默默地做完这些,心情沉重地走出大门,离开时,他还是背走了两捆稻草。他知道如果一捆不要,蔡老二夫妇肯定生气。明天一定会挑一担稻草过来,并责怪郭强看不起人,嫌他们家穷,拿不出像样的东西。湖乡人穷,却挺好面子。郭强夹着两捆稻草,脚下有千斤重。蔡老二家的今天,说不定就是他和杜司晨的明天。这样想着,心里寡淡寡淡的。
房子还得盖,已经约好队上的人都来帮忙。满队长已经来了,郭强赶紧装烟。满队长笑眯眯的说:小郭伢子,讨堂客,盖新房,是人生头等喜事,莫要枯着眉头,高兴一点,图个好彩头。看你这个样子,一脸苦瓜皮,像谁借了你的壮谷还你的瘪谷一样,要不得。你是青年组头一个办喜事的,要起个好头。再说,有小杜这样的女子做堂客,是你前世修来的呢。听满老爷这样一说,郭强想想也是,事到如今,忧愁有什么用?害怕有什么用?只能面对,只能扛着。一个大男人忧忧结结的,人家弱女子就更没底了。他接过满老爷的楼梯,架在屋檐边,笑着说:满队长,听你的,日子总得过下去,为了杜司晨,是一条破船,我也会撑到岸边去的。
冒错,过日子就像驾船,顺风顺水才跑得轻松,一切要都顺从天意。岳二老倌腰间别着那杆旱烟袋,背着双手不急不缓上了堤坡,站定在新平整出来的屋场台基中央,抖动花白的三丫须胡子说:人生在世,三分在人,七分在天。天下七十二行,老天爷在你丢胞衣罐的那天就安排好了的。你们下放学生不是作田的料,迟早要走的。到我们这里来作田,只是磨角运所定,磨角磨角,一时难过。熬过磨角运,就会拨开乌云见青天。岳二爷边说边拖捆稻草坐下来,拉开搓草绳的架势。
满老爷点点头说:岳二爷说的不错,命由天定。人本事再大,也拗不过天意。
郭强看见岳二爷也来帮忙,赶紧拦住说:您这大年纪了,不敢劳烦您。
满老爷说:岳二爷搓草绳是出了名的高手,没人比得过他。
果然,说话间,岳二爷那双青筋暴露的大手灵活的搓动,随着沙沙的声音,草绳像扭动的水蛇源源不断向手掌外延伸。郭强看得心痒痒地,也拖捆稻草抽出一束试着搓搓,稻草跟着手掌滑动,手搓痛了,草还是草,变不成绳。岳二爷笑悠悠地说:你的手太嫩太滑,搓不转草绳的。搓草绳要我们这样的手。说着张开手板扬了扬。郭强忍不住扳过岳二爷的手掌看看,暗暗一惊。那两个手板布满硬茧,硬梆梆的像两块坑坑洼洼杉木板。郭强心里五味杂陈,不知是心酸还是感动。满老爷有这样一双手,蔡老二有这样一双手.......向湖乡黑土地讨生活的人,没有一双斩钉切铁的手,肯怕难以撑起一个家哟。
满老爷说:这不是你做的事情,你负责安排生活。今天你是东家,筛茶装烟,招待客人是你的本份。
帮忙的人陆陆续续来了,郭强连忙递烟倒茶,手忙脚乱。
地主分子詹有财把双手笼在袖筒里,缩头缩脑走过来。郭强递上烟,詹有财受宠若惊地接过烟,一脸媚笑。满老爷招呼道:老詹,你来得正好,你是里手,人字架由你来定位。
盖茅屋子虽说简单,搭屋架,上横梁也非常有讲究,也需要准确的几何知识。乡下人不懂几何,却能凭精准的眼光,灵巧的双手,用马钉,铁丝,稳稳的扎牢屋架。当然,要掌握这门技巧,心里没几个眼的人是搭不好屋架的。地主分子詹有财心眼活络,在帮人盖茅屋中历练出了这方面的本事。刚刚还缩头缩脑的詹有财,听满老爷招呼,甩掉破棉衣,扎紧腰围巾,朝手心里吐口唾沫用力搓几下,动作麻利地拿起锯子,沙沙沙锯起了木头。卑微媚笑不见了,一脸自信,和满老爷搭档组装人字形屋架,显得气定神闲。
德保和几个后生子已经爬上屋顶,将偏厦上的陈年稻草一捆一捆揭下来,弄得草屑灰尘漫天飞扬。
鸭拐子梁湖生扛着一大捆芦苇杆上来,气喘吁吁地往地下一扔说:郭伢子,快给师傅来根烟。你看,我给你搞来了最硬实的芦杆,夹墙壁特别牢实。郭强跟他看过几天湖鸭子,他总在他面前师傅自居。
德保在屋上笑道:鸭拐子,你的芦苇是从农场那边偷来的吧?
鸭拐子粗着脖子骂:抽他妈的胡说,再乱嚼舌头,老子一鸭锹铲掉你的烧鸡公!
德保一点也不怕他的鸭锹,调笑道:你娘肚里出世,几时砍过芦苇啰?不是偷的哪来的?
满秀笑声郎朗接过话说:你管他偷的抢的,看他背得汗巴水滴,还是有功劳的。人家有这份心,不要打击他的积极性嘛。
鸭拐子裂开嘴巴笑道:还是大*妹妹说话有水平,晓得理解人。满堂客,夜晚我给你送鸭蛋来,记得给我留着门啊!
满秀一声不响扑过去,伸手要楸鸭拐子的头发。鸭拐子见势不妙,兔子似的蹿下堤坡跑了。
满秀骂道:好久没有摱你的胯了,身子作痒了。有本事不跑……
满秀看到郭强,说:你别鹭鸶一样站着,帮我绞茅蜡烛。说着,将从家里带来的绞把筒递到郭强手里。
郭强接过绞把筒,脸上讪讪的。面对满秀,他总有些不自在。满秀晓得他的心思,小声开导他说:你是快要做父亲的人了,还纠结纠结的。过去的事是姐姐不好,不怪你。其实,男人和女人之间那点事,跟吃饭差不多。饿了就想吃,吃饱了,心里就安逸了。碰到好吃的吃几口,不好吃的没胃口,不吃。别嫌姐姐说话粗鲁,话糙理不糙。我的意思是想告诉你,别把过去的事老放在心上,男子汉要拿得起放得下。别像犯了天条似的黑着一副脸。那时候你跟姐姐有一段缘,哪怕是孽缘也是缘,前世修来的。如今缘尽了,姐姐还是你姐姐,你还是我弟弟,不是很好吗?
郭强扭动绞把筒,稻草随着吱吱呀呀绞把筒,缠在芦苇杆上面。满秀手面功夫不错,芦苇做芯,稻草一圈圈缠上去,绞成了粗粗壮壮像一根超大的茅蜡烛。茅蜡烛排列着用草绳缠在排栅上面,抹好牛屎泥,就是墙壁。他一边转动绞把筒,听着满秀的开导,她那古里古怪的理论把他逗乐了,心也不由自主放松下来。他没有说什么,咧开嘴傻傻地笑
李韦良和小早负责担牛粪。岳二老倌为他们攒集了许多牛粪存放在队屋里,抹墙泥少不了这东西。小早挑着一担牛粪跟在李韦良后面,气喘吁吁地说:你学雷锋也就罢了,瞒着我干什么?余可可那么缺钱,也不告诉我。我这口袋里揣着闲钱没地方用,她那里着急为她妈妈治病没钱用,你这是陷兄弟于不义呀。
李韦良说:你不是还一心想赚钱吗?留点本钱不好吗?余可可妈妈的治疗费暂时有了,不用操心。有本事将来东山再起,手里有钱了,有的是学雷锋的机会。
小早说:说的也是,年前我再去一趟广东,吃了亏有了教训,这次我一定把本扳回来。说着,调转话锋说:大队找你没有?听满队长告诉我,要抓你做资本主义典型,要不你和我一起去广东,跟他们来个兔子不见面。
李韦良笑笑:躲他们做什么?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越躲越以为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样。你不要为我担心,我不害怕。
两个人边聊边挑,牛粪堆成了小山包。
有队上的人帮忙,新茅屋盖得很顺利。
三天后,茅屋子建成了。青年组由原来的一间正屋两偏厦,变成了两间正屋两偏厦。新加的偏厦成为了郭强和杜司晨的婚房。小早将那张白木书桌搬过去,给杜司晨看作业用。他们请木匠把单人床加宽变成双人床。婚房简单却很温馨。
下放学生郭强和杜司晨在洞庭湖边上组建成了第一个“知青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