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第 21 章(1 / 1)

去七王府正式上职前先去趟醇亲王府,虽然没能跟着十二爷,可一路随行,到了打尖儿住驿站的时候还是能碰上。

距离出发就两天工夫了,定宜浑身透着喜兴。到门上给门房请个好儿,问:“王爷在没在呀?”

门房说在呐,“这两天筹备出远门,忙着呢!”瞅他一眼,压声打探,“那天七王爷不是让你上他们家看地窖吗,你去了吗?这会儿在哪儿高就啊?”

她笑了笑,“去了,不是看地窖,进侍卫班了。今儿上职,去前先来给王爷请安。王爷上回说爱吃桑果儿,我给预备下了,送来给王爷尝尝鲜。”

门房嘿了声,“你小子两头不落空,一手勾着那头,一手还搭着这头。”一拍腿,“得,我打发人给你通传……王爷多大人了,还吃桑果儿,听着怎么那么稀罕呢……”

人大了就不能吃吗?大人其实也馋,不好意思做在面儿上罢了。像这种王府大院,蜜瓜荔枝八成不少,要说桑果儿,必然是没有。就跟山珍海味吃惯了,想换换口味吃腌茄子一样,上不了台面的反倒透着新鲜呢。

进去传话的人很快回来了,招手说:“王爷让传,跟着进去吧。”

定宜道过谢,快步跟了上去。

王府很大,花园属于王府的另半边,这回王爷在二进,穿过两扇月洞门就到了。因为这王府没有福晋,一大家子都围着主子一个人的喜好转。大英和前朝一样,崇尚藏传佛教,因此务政的地方也设转经楼。定宜经过那楼的时候仰头看,黄铜雕铸的经筒上刻着古怪的文字,四面开门,门里坐着一尊白度母,法相寂静、殊妙庄严。

“白度母救度八难,是观世音的化身。”她看得出神的时候,身后一个嗓音娓娓道,“潜心修为,入她法门,还可使智慧生长。”

定宜想起来,她爹妈在世时也供奉过这么一尊菩萨,只不过颜色不同,他们家那位是绿色的。度母有五种颜色,源于观音,但各司其职。她回首笑道:“我师父说我缺心眼儿,往后我也要往家请一尊,拜了这位菩萨,我就能变得机灵点儿了。”

王爷站在晨曦中,穿一身柳叶青便袍,玉带束腰,愈发显得朗朗若朝霞举。他倒是常带着笑,笑起来也好看,不显得过分张扬,让人觉得暖心。定宜稍怔了下,扫袖打个千儿,仰脖儿道:“您看您还出来迎我,多不好意思呀。”她嘿嘿打趣两声,提起篮子让他瞧,“我昨儿傍晚摘的桑果儿,拿井水湃了一晚上,洗得可干净了。回头您尝尝,不用浇桂花蜜糖,一点儿都不酸,和您小时候吃的一准儿不同。”

弘策没想到他真把这事放在心上了,他也就是随口一说罢了,童年的事,更多的是怀念,并不当真为了吃。可既然拿来了,不能不领他的情。院里太监往来,忙着归置他要带上的文房和卷宗,他是闹心了才出来的,便朝北一指说:“上凉亭里去吧,那儿清静些。”

定宜应个嗻,他在前面走,自己在后面跟着。太阳刚升起来不久,劲头不足,淡淡的一轮挂在蟹壳青的天幕上,连光都是柔软的。十二爷的影子斜照过来,堪堪落在她袍角上,她低头看,浮动的轮廓和被风扬起的发梢,有种现世安稳的况味。

王府的花园,曲径通幽。沿着青石铺就的甬道往前,稠密的竹叶间隐隐露出檐角,再往前些就看明白了,那里有座玲珑的亭子,檐下落着“凉风有信”的匾额。竹林深处别有洞天,这里的景致和她穿街过巷瞧见的不一样,大夏天的,外头是黄土道儿,蝉声鸣得人口干舌燥。一到这儿呢,顿时清凉四起,一个伏天在这里待着,连痱子都不长了。

想到痱子,背过手去蹭了蹭脊梁。王爷在石桌前落座,她赶紧把篮子里的碗端了出来。穷家子没有精美的瓷器装吃食,厚足圈儿蓝边碗,没有盖子怎么办呢?大碗扣小碗。

她笑着说:“您别嫌弃,咱们供不起玉石荷叶盘儿,凑合拿吃饭的碗装来的。”她站在一边,往前敬献,“要觉得好就多吃两个,要是觉得不合脾胃,扔了也不可惜,横竖是自己摘的。”

这孩子倒有股庄户人的实诚。弘策打眼看碗里,那桑果真是熟透了,个头那么大,粒粒籽儿饱满。他想起开蒙那会子从哥哥手底下捡剩的,那些又小又红,和眼前这个没法比。

王爷人长得斯文,吃东西的样子也很雅致,不慌不忙的,不像夏至,一碗饭摆在他面前,他能把脑袋埋进碗口里。定宜眼巴巴看着他,那兰花尖儿白得玉一样,在紫红的果子间游走,单是观摩就觉得赏心悦目。他嘴一抿呀,她就紧张起来,仔细看他神色,绷着弦儿问:“王爷,您觉得吃口怎么样?”

王爷慢慢笑起来,桑葚红红的汁子晕染了他的嘴唇,像姑娘点了口脂似的。他说好,“真和我小时候吃的不一样,难怪他们为抢一棵树大打出手呢。我那会儿就想,味道也不怎么样,犯得着这么拼命吗,原来是没见识到它的好。”

“那您多吃。”定宜找了个最饱满的,捏着小把儿放在碗边上,“您吃这个,这个更好。”

他们是帝王家出身,吃什么都有规矩,嘴上得节制,宫里时如此,建了自己的府邸也是如此。外面的人是不知道的,对小树来说爱吃就吃、爱睡就睡,可以顺其自然,他却不同。犹记得儿时宫里过节,他贪嘴多吃了一块枣泥糕,他母亲就派精奇来训斥,从酉时到戌时,整整一个时辰的教诲,足够记上一辈子了。

他摇摇头,把碗推开了。

定宜看着那碗果子觉得怅然,王爷胃口小,换了她,一炷香就见底了。不吃就不吃了吧!一头收拾一头道:“我今儿来要和王爷回个事儿,昨天我在风雅居替七爷挑了只鸟儿,七爷一高兴,答应让我进侍卫班了。早前让我搬花盆我没干,绝不是因为怕苦,我有我的念想。我也和您说起过,打算回去伺候师父的,可七爷既然给了这机会,就不想白错过。我和师父回禀了,师父也赞同我,过会儿我就上贤王府报到去了。”

弘策有点意外,“贤王府的戈什哈可不好当,以你的身手,能在那儿立足?”

这个说出来不太光彩,定宜腼腆道:“也不是当戈什哈,就是在侍卫处挂个虚职。七爷上北边要带两只鸟儿,我专门负责伺候那鸟儿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这种荒唐主意也只有弘韬想得出来。那么冷的天带着鸟,回头鸟冻死了算谁的?

他的手指蜷曲起来松松拢着,缓声道:“越往北,越是滴水成冰的气候。你能保证七爷的宝贝毫发无损?万一有个闪失,七爷要问罪,你在他手底下,我连求情的余地都没有。”

定宜觉得既到了这一步,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长白山近在眼前,一勾手就能够着,这会儿刀山火海都阻挡不了她。她这一路走来,尽是且走且看,能活多久命里有定数,横竖是这样了,没准死了倒超生了。

她笑道:“我就是想跟您一块儿出门看看,没琢磨那许多。”

他略蹙了蹙眉,“既然横了心要去,同我直说就是了,何苦这样?”

定宜闷头嘀咕:“我不是不好意思死皮赖脸嘛,和您提几回您都不答应,我只有自己想办法了。”她腾挪到王爷身边,他似乎不太高兴,眼里的金圈儿隐隐绰绰,看不真切。她挠挠头皮说,“您别担心,我自有办法。实在冷就捂着,不让它们露头就行了。那么点儿小的玩意儿,我暖着它们,冻不死的。”

罢了,法子靠人想,现在懊恼也迟了。可是……似乎哪里不大对劲,自己救了他两回,看见他就觉得麻烦事来了,弄得现在养成了习惯,习惯准备替他善后,这是什么毛病?再瞧他一眼,他满脸谄媚的表情,眨着两只大眼睛,那瞳仁儿乌黑明亮,像他兽园里圈养的鹿。

弘策长出一口气,调开了视线,“你瞧我这地方景致怎么样?”

“好啊,城里见不着这么大片竹林,您养竹子养得真好。”她抬手往远处一指,“要在那儿建个屋子更好,不要山墙,就盖个八角攒尖顶,大红抱柱绿琉璃瓦,八面放金丝垂帘。晚上您住在里头,能听见虫在您身边叫,那才逍遥呢!”

他认真想了想:“虫鸣我是听不见的,不过蚊子倒可以喂饱。”

定宜一怔,居然忘了这茬,不小心戳到人家痛肋了吧?她有点慌,“我一时没过脑子,说秃噜了……”

他并不介意,很多人经常会忘记,要是样样放在心上,日子也没法过了。他站起身,背手朝她指的那个方向看,喃喃道:“我曾经是有这想法,打算建个楼,接我额涅过府奉养,好让她在那里消夏。可惜后来没成,因为太妃们自有御赐的地方安享天年,我这儿再张罗也是多余。”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帝王家也一样。以前的惯例是老皇上一死,后宫有儿子的嫔妃都随子移宫了,只有那些无儿无女的才另辟园子安置。现在碍着太上皇是逊位,他老人家还健在呢,自然不能按照老例儿办——人活着就树倒猢狲散了,成什么体统?

定宜安慰他,“那不要紧的,您去请安就见着贵太妃了,不过费些周章,常往那头跑跑罢了。我跟您没法比,爹妈都不在了,想他们的时候只能坐在院子里看天上星。”

他的目光静静从他脸上流淌过去,他是父母双亡,自己相较,其实强不了多少。“宫里讲究易子而养,阿哥落地就让奶妈抱走,送到养母身边,只有逢年过节或是母亲千秋,才能见上一面。生母和孩子不亲厚,很疏远,比方一块儿吃饭,看你哪儿做得不好,咳嗽一声,你就得放下筷子站起来听数落。”

定宜越听越觉得他不容易,“那为什么还想着接来呢?您和您养母亲不亲?”

他依旧摇头,“我养母有自己的格格要照料,待我隔着一层。小时候缺憾,长大了总想着要弥补,只可惜没有这样的机会,也许生来六亲无缘吧。”

他侧过头去,不打算继续交谈了。和一个才见过几次面的人说得太多,不小心成了碎嘴,叫人一眼看穿,有什么意思。

定宜也曾在宅门里生活过,记忆中和奶妈亲,和看妈亲,管生母不叫妈,只能叫太太,这种遗憾她有体会。

“王爷信命吗?”她舔着唇讪讪一笑,眼睛在他袖口打转,“我会看手相,和父母缘浅都是过去的事了,无碍的,您往后还有自己的小日子呢!您要信得过我,我给您……看看姻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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