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诚!”钱先贵不悦地打断弟弟的话,脸上肌肉抖了几下,勉强压住了怒气,转而又和颜悦色地笑了笑,“你怎么这么迂腐?先朝皇帝曾有诗云: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安居不用架高楼,书中自有黄金屋。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出门莫恨无人随,书中车马多如簇。男儿欲遂平生志,五经勤向窗前读。”
他重重地顿了一下:“先诚,这诗文的意思,你也清楚把?你说,不入仕途,如何能体现先贤的深意?”
钱先诚不以为意地道:“文瑾从书上学到如何种稻、猎狼甚至做炊事,这不是先贤深意的体现吗?为何一定入仕途?”
钱先贵没想到弟弟会这么说,愣了好一会儿,接不上话茬,不过,他有备而来,岂能善罢甘休?便把话题扯开,说起了别的。
“先诚呀,想当年爹爹和二叔在世,咱家是何等气象,走到街上,谁人不笑脸相迎?我们衣食无忧,只管安心读书,准备朝廷大比……”说起过去的美好时光,两人都感慨不已,茶桌上的情势,立刻变得和谐友好。
“先诚呀,爹爹和二叔在世,所为何来?就是想要咱们兄弟出人头地,光宗耀祖,可惜我们这里没有好先生,我又得侍奉高堂,不能如三弟那样遨游四海,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眼看年纪已大,若不靠纳捐,如何能完成二位老人的遗志?以前我还有三弟可指望,但,眼下他杳无音讯,已经五年,看来,没希望了。”
钱先诚黯然低下了头。
钱先贵很满意这个效果,清清嗓子又道:“哥哥克勤克俭,勉力积攒几分银钱,全部拿出来,就是为了完成二位老人的志愿,先诚,你以为哥哥为何要入仕,难道我不知在家逍遥自在的好过,非要跑去看人脸色,受那窝囊?”
钱先诚不好意思地红着脸,一脸歉意。
“先诚呀,你哥为了咱钱家,吃那么大的苦,受这么多委屈,你可有什么想法?”老焦氏低声和气地插嘴。
“我,我不想入仕。”
“没叫你也入仕。”钱先贵说道,“母亲的意思,你可是支持哥哥所为?”
“嗯,支持,支持!”钱先诚点头如那鸡啄米。
钱先贵骄傲地挺起胸膛:“就是嘛,哥哥若是入仕,岂能少了二房的好处?今后,弟弟出门,人人都要尊一声二爷的,那是何等的体面。”
“我,不不!”钱先诚并不稀罕那些,他求的尊重,是靠自己本事赢得的,不是依仗别人而来。
“你不个什么呀,难道不肯支持哥哥吗?”
“不,不是!”
“既然如此,今后咱们钱家,便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的便是你的,你的也就是我的,如何?”
“好,好!”钱先诚最怀念当年,一家人和睦相依的快乐日子,闻听连连点头。
“如此甚好,这样吧,初八日,哥哥想去县里拜访王主簿,你和我同行吧?”
“我,我就不去了,哥哥自去。”
“那,先诚,咱这穷乡僻壤的,哥哥也没什么好点的礼物,你看……”
钱先诚傻乎乎地眨着眼,不明就里,把钱先贵气得,只得把话说白了:“弟弟家不是有那么多鸭子吗?听说还有鱼,你是不是帮哥哥一把呀?”
“二伯!”文瑾终于等到钱先贵露出狐狸尾巴来了,赶紧插言道,“二伯,大伯吃穿用度,可有比你差的?”
“没有!”钱先诚依然懵懂,不知侄子为何忽然有此一问,钱先贵却变了脸色。
“既然大伯什么都比你好,这克勤克俭的是你吧?既然如此,该支持的,也是他支持咱,而不是咱支持他,对吧?”
“钱文瑾!”焦氏忍不住怒喝,被钱先贵狠狠瞪了一眼。
到了这个地步,韦氏要是还不明白,那就白活了,她悄悄拉了男人一把,站起来:“伯母,文翰他爹还要去拜访几位友人,我们这就告辞了。”
钱先诚忽然明白过来,只是他本来不在乎几只鸭子,张嘴还想答应,被韦氏连连使眼色阻拦了。
“先诚,你这是,几只鸭子几条鱼也舍不得了?”钱先贵还不死心。
“我,我……”
韦氏不停地扯衣襟,钱先诚没法点头。以前,妻子从来没有在人面前给他难看的,这个家就是他说了算,今天,钱先诚十分恼火。
但人前教子,背后教妻,他不能现在发火。
还有,韦氏颇为知礼,他也得听听妻子的理由吧?
“我这就回去了。”钱先诚终于憋出一句话,狼狈地低头退出,韦氏紧随,文翰拉着文瑾的手,也跟着走出钱家大房的黑漆木门。
大房的人,一个个面色黑沉,钱先诚压抑得连头都抬不起,他真想点头答应,至于闹成这样吗?走到街上,他不以为意地说韦氏:“不就几只鸭子……”
“那是文瑾养的,今后,咱们的,你随便去送人,三房的,就不要擅自做主了。”韦氏瞟了身后一眼,见文翰和文瑾不知说些什么,离他俩较远,赶紧低声说了一句。
“文瑾她……”想起侄子刚才脸上的不满,钱先诚有些不高兴,觉得侄子小气,爱钱财胜过亲情,但他是个讲理的人,可以说,没有侄子,就没有他一家的安逸舒适,他的确不能越过界,把弟弟家的东西送人。
文翰要比他爹清醒得多,他气愤地拉了拉文瑾的手:“大房,又来了。”
“哼!”
“你放心,就是爹爹被骗住,我也不会答应,我会帮你的。”文翰安慰道。
文瑾安慰地挤出一丝笑容,她的二伯呀,怎样才能改造过来呢?
初一,就在这样郁闷怪异的气氛中度过了。
正月初二的曙光照进庭院,钱家二房的人终于露出笑颜,开开心心收拾东西,准备去韦家。
韦家舅舅果断豪爽,敢作敢当,很对文瑾的脾气,他得知文瑾是个孤儿,他很大度地一挥手:“有空的时候,和文翰来舅舅家走走,今后,韦家就是你的娘舅家。”让文瑾很感动。文瑾才不是拘泥的人,她愿意和韦成岚打交道。
钱先诚毫不吝啬地把一袋大米、两只杀好的鸭子、几条鱼、一筐咸鸭蛋和松花蛋一一搬到驴车上,韦氏手里提着个包袱,里面是细布面的山鼠皮大衣,文翰手里,则提着装靴子的小包袱。
一个驴车,拉了东西,就坐不下四个人,文瑾早安排好了,程昱的老舅家在陈庄,距离韦家湾有五里路,他爹程克明要和妻子孩子去岳丈家,祖父陪老妻去舅子家。
程家的地和钱家的相邻,文瑾有意和程家交好,毕竟远亲不如近邻呀,程家人也不错,听说文瑾要去韦家湾,主动让他们搭乘牛车。
程老爹到了陈庄,留下老妻,非要再送钱家人一程,钱先诚再三推辞,也没能拦住。文瑾在一边看着,心里直感慨,为何钱家大房,不是这样的人呢?
韦成岚没想到姐夫来了,还带了这么多的礼物,简直能抵前面十几年的总和,不由得愣了一下。
“舅舅!”文翰高兴地叫了一声,文瑾也跟着学样。
“哎,哎,快进来坐。”
“姐夫,姐姐,喝点热茶吧,今年可真冷!”
姐夫好几年没来,韦成岚也知道为何,今年就忍住了,没有再提过去那些老话题,钱先诚高兴起来。
文翰带着文瑾,去找韦家表弟韦亮工。
韦亮工八岁了,却没读书,他正在做风筝:“翰表哥,马上就好了,咱们拿着去甸子上放风筝。”
“今年这么冷,甸子上都是冰,哪里敢跑呀,光摔跤了。”
“那咱们玩什么呀,我一冬天都没好好玩过呢。”
“你冬天做什么去了?”文瑾很奇怪。
韦亮工翻了她一眼:“跟我爹卖糖人呢。”
“你能卖?”
“呿!”韦亮工不高兴。
“他手可巧了,做的糖公鸡,还有小猴子跟活的一样,比舅舅的都好。”
难怪不读书,文瑾想起过了陈庄后看到的风景,不说话了,津河改道之后,虽然莫凌山的溪水还是注入在旧河道,但水流小多了,韦家湾就建立在裸露出来旧河道上,地里全是细沙,没有肥力,产量太低,村里人几乎都有些小手艺,不然没法生活。
韦家以前的地,全葬身新河道了,不然,日子不会成这样。
韦成岚能在这么艰苦的环境里,让一家人填饱肚子,实在太难了,也实在太不容易了。
“哥,你说,舅舅能不能搬到山窝去呀?咱今年还想多养猪,还要多养鸭,还有种莲藕,哪里忙得过来?不如请舅舅帮忙吧?亮工弟弟这么小,不能不识字呀。”
文翰闻听,微皱的眉头一下子舒展开来,两眼发亮,右手握拳,往左掌一击:“对呀,我怎么没想到这个。舅舅过得太苦了。你知道吗?韦家湾这一片的几个村子,‘种一坡,收一车,打一簸箕,蒸一锅’,不管多勤快,种多少地,都难吃饱。”这样的环境,韦成岚还能那么爽朗乐观,他的心智得多坚强呀,文瑾对这个艰苦生活中挺立不倒的硬汉肃然起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