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是开成元年四月末,丰州城里绿树成荫、花团锦绣。
在城东南角的一片空地上,数百军卒手持利斧、铁镐、铁锨,劈倒杂树,斩断荆棘,平整土地,在军士们身后不远处,丰安州县的大小官吏们正手持铁锨奋力铲草。荣军院的一群残疾老军们则在贴着招募告示的竹棚前维持秩序。
丰安城的百姓用一种新奇、复杂的眼光打量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感受着这位新任刺史大人带给丰安人的震撼。这片正在平整的土地上,不久将建成一座名叫“毛毯厂”的新作坊。新作坊里,几百名织工将不分男女老幼集中在一起开工,这是何等气势?当然,让人惊讶并不仅仅是新作坊的规模宏大,而是它内部的管理和工序流程与老作坊截然不同。
这里的学徒统称为工人,没有男女老幼的限制,只要能通过测试谁都可以在这里凭手艺赚一份养家糊口的工钱。工人们分三班进厂劳作,每人每天劳作时间不超过五个时辰,且每劳作一个时辰就给半柱香的时间喝茶、吃点心。
新作坊里设有宿舍、食堂,城外家远的工人可以申请住宿在新作坊里。所有工人劳作两个时辰后都免费管顿饭,不敢说吃的有多好,但绝对管饱管够。新作坊按月结算工钱,工钱比一般作坊里的师傅略低,比学徒则高。
与老作坊里一个师傅只带一两个徒弟不同,新作坊里的师傅一个人要带十几个甚至几十个徒弟,徒弟多师傅少,不可能手把手地去教,但也不用担心跟着师傅学不到本事。这里的每个师傅只传授徒弟一样本事,簇绒的师傅教徒弟们簇绒、缝编的师傅就教缝编、提花的师傅则只教提花,因为术有专攻,徒弟们学的快,学的精。工作时,每个人只需要完成自己手头上的一份活,剩下的交由下面的工友完成。
因为每个人都能把精力放在自己最擅长的工序上,因此新作坊的效率明显要比老作坊高很多,而且质量也不比经验丰富的老师傅差多少。这一点从先前在刺史府后巷里试办的“小工厂”里已经得到证实。
“工厂”是刺史杨大人起的名字,意识是工匠们在一起工作的场所,之所以在前面加个“小”字,是因为将来还要建一座比这更大的“工厂”。这座在刺史府后巷一座破旧小院里创办的工厂,起初只有五名师傅和十二个新手。创办之初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但仅仅一个月后,“小工厂”里的毛毯产量就超过同等规模作坊的三倍,而成本却减少了三成。
一些脑筋活络的作坊主开始观察和模仿“小工厂”的做法,但他们的尝试很快都以失败而告终,小工厂里的那套东西,看起来简单,做起来却是异常困难。这个时候刺史府的官员却主动找上门来,提议大伙集资入股创办一家规模比小工厂大十几倍的新工厂。新工厂采取官商合办,由刺史府提供厂房、土地和主要销售渠道,商户提供资金和分销渠道,作坊主们提供设备、人力和技术支持。
在刺史府官员不懈的游说下,丰安城中几乎所有经营毛毯生意的商户、作坊都成为新工厂的股东。十八家有实力的商户募集股本七千三百两白银,作坊主则提供了数十名经验丰富的老师傅,刺史府不但提供厂房土地还承担了全部基建。而那些没有入股的散户,也大多跟新工厂签订协作协议,新工厂会将部分工序外包给他们。资金不足的散户还可以向工厂申请一笔周转资金。
当然,就像所有的新事物出现时都要面临的赞美、惊奇、怀疑、敌视和非难一样,新工厂的出现也引起了一些人的仇恨,当面辱骂者有之,背后咀咒者有之,煽阴风的、点鬼火的也不在少数。
有人说刺史大人权大势大财力更大,根本无须理睬这些阴风暗火;也有人说丰安城里卧虎藏龙,刺史大人是条强龙不假,但古话不是说嘛,强龙难压地头蛇,刺史大人想断人生路,与民争利必然不会有好下场。孰是孰非,谁也说不清,是真是假,外人也无从窥测,其中冷暖,也只有当事人杨昊自己心里知道了。
笑也好,骂也好,誉之也好,诽之也罢,杨昊到底是顶住了。经过一个月的紧张筹备,毛毯厂已经由图纸和设想而呼之欲出了。杨昊抚摸着手上的两个血泡,望着不断拔高的屋墙,总算松了口气。他回过头来看了看城外荒地上耸立起的砖瓦厂烟囱,心里暗暗祈祷:“上天保佑,给我杨昊三年时间,我将还大唐一个全新的丰安城。”
杨昊放下铁镐到工人招募处转了一圈。与前几天人山人海的火爆景象相比,此时招工棚里稀稀拉拉的只有几个人。丰安司库万民安正耐心地给应征者解释新工厂与老作坊的不同之处。万民安是丰安官场老人,干练正直,缺点是脾气燥、架子大,张口一个刁民,闭口一个群氓,一副与百姓势不两立的架势。
招募工人的事是杨昊亲自交办的。万民安领受任务时心中甚为不满,他认为是杨昊在找借口整自己,但几天下来,万民心中怨气没了,坐在招工棚里固然说的唇干舌燥,吵得脑子疼,但比那些被杨昊赶去铲草、平土的官吏实在是体面多了。
官员们一个个累的腰酸背痛两手血泡。却谁也不敢叫苦叫累,没办法,刺史大人也一样手持铁镐在刨树根,人家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新工厂要招募四百名工人,让谁进不让谁进,全凭万民安一句话。万民安脾气暴,做起事来却一丝不苟、尽忠职守。为甄别良莠,他只得耐着性子跟自己厌恶、痛恨的“刁民”面对面交谈。一个人,两个人……等他跟第一百个人交谈的时候,内心被深深地触动了,原来“刁民们”竟是如此可敬、可爱,自己先前对他们确实有太多的偏见。
万民安不再称百姓为“刁民”,说话时的腔调和神情也丰富了许多,他开始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应征者称兄道弟,和年轻的少男少女开玩笑。作为回应,自己也从百姓们嘴里冷冰冰的“司库大人”变成了大叔、老哥、万大爷……以前在公署里小坐片刻便腰酸背痛,双膝发冷,现在在竹棚里呆上一天丝毫不觉得困倦。
万民安看到杨昊身着便装走进竹棚,忙丢下手中的竹签迎了上来。应征的百姓有认识杨昊的,按规矩,百姓见父母官要行叩拜礼,众人正要下跪。杨昊却以未穿官府为由婉拒了。
杨昊翻看了新募人员簿册,特意嘱咐万民安:“除了论德看才,也要适当照顾家贫孤苦之人。”万民安听了这话转身对应征百姓说道:“各位听到没有,咱们丰安有这样的好官,岂不是阖城百姓之福气。”乱世遇清官,怎么能不拜一拜?这一回杨昊没能躲开众人的叩拜。杨昊一面激动的热泪盈眶,一面又觉得惶恐不安,更添了一种重担在肩无可避使命感。
出了招工棚,杨昊飞马赶回刺史府。身为一州刺史,杨昊不仅要宣诏令,厚风俗,劝农桑,平狱讼,兴学校,理财赋,实户口。还要兼领丰安城的防务。丰安一州两县数百官员、数千士卒的衣食俸禄更是全着落在他一人身上。
杨昊并不贪权,也没自信到一人独断乾纲,他的理想是所有官吏都能奉公自守、廉洁为民。但事实是丰安的官场早已从面子烂到了底。不是没有廉洁的官吏,也不是所有的官吏不想廉洁,实在是大势所逼,积重难返。
杨昊知道自己纵然三头六臂,也不可能凭一己之力造出一个全新的丰安,他现在要做的是让阖州官吏明白自己革除弊政的决心,和治理地方的新理念。不奢求他们能立即领会,但求他们能照葫芦画瓢执行下去。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搅动一潭死水的丰安官场又岂是一朝一夕能建功的?
改革腐烂的丰安官场已经让杨昊费尽心力,驾驭城里城外数千将士更让他感到心力交瘁。虽然有凌彤和李通两位老将全力辅助,但杨昊却并没有感到一丝轻松。数千人的吃喝拉撒已经让人头疼,城外强敌环伺更是让人心绪难安,而白水狐叛逃一事更给杨昊带来前所未有的挑战。
韩遂被害,白水狐赚城不成反被凌彤射伤。受伤逃遁的白水狐没有还回九娘关,而是带着几百名亲信投奔室韦人去了。白水狐的身上有一半室韦人的血统。二十多年前,他母亲居住的村落被室韦人攻破,他的母亲被室韦人当做战利品带到草原。一年后,当他的母亲被唐军解救回来时,已经怀有身孕,这个肚子里的婴儿就是白水狐。
白水狐北逃后的第二天,李通奉令率五百人去接管九娘关。却被九娘关守军拒之不纳。留守士卒推选校尉庄云清为将军,并派人将推举庄云清的万民书送进刺史府。杨昊心里清楚,驻守九娘关的三千守军已经被韩遂改造为自己的私家军。韩遂虽死,但他的影响在九娘关并没有消失,这个庄云清与白水狐一样也是韩遂的亲信心腹。
李通将守军的行为定性为哗变,要求杨昊下令征讨庄云清。凌彤也主张对九娘关守军断粮,迫使其接受丰安军令。此时,谣言四起,有人说已经投靠室韦人的白水狐暗中派人送信给庄云清,相约起兵攻占丰安,事成后,丰安城归庄云清,城中百姓财货两人五五对分。
也有传言说王谦派使者夜入九娘关与庄云清密谈,王谦答应只要庄云清出兵袭占丰安城,则丰安刺史一职便由庄云清出任。杨昊对这两个传言,都置之一笑。他没有采纳凌彤和李通的主张,而是准备答应众军所请,正式任命庄云清为九娘关守将,此外他还要送庄云清一个新的头衔:天德右军副统军将军。这样,庄云清便与凌彤、李通并驾齐驱,成为丰安军职最高的领军将领。
而作为回应,庄云清必须用实际行动划清与白水狐和王谦的界限。没有过多的讨价还价,庄云清很快就接受了杨昊的任命。他正式宣布白水狐离军出走为叛乱,并象征性地率军向北追了百余里。其后他派部将夜渡黄河攻破了王谦的两座营寨,斩首三十余级,将首级送丰安城报捷请功。以此证明自己与王谦势同水火而非坊间传言的勾搭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