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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笙道:“二叔见过大灾的年景吧?我……小时候总听娘说,有一年大冷,地里不出粮,死了很多人,数都数不过来。河里的水连牲畜都不敢喝,怕染上瘟疫。很多大户家里也都遭了抢。可见真把人逼急了,无论好坏,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我如今身边只有二叔帮衬,这次的事,家里、商行只怕都瞒不住,还要您替我周全。“

俞程文道:”你就不怕底下掌柜们闹事?“

凤笙道:“他们如果跟闫家不是一条心,只怕也待不长久。”

俞程文道:“那些老伙计呢?很多可都是从你爷爷在的时候,就跟着闫家做事的啊。”

凤笙道:“我知道。他们对闫家忠心,我也绝不亏待他们。有我一口饭,肯定有他们的。您让他们不用担心,无论如何,商行都不会倒。我总会保他们周全的。”

“说是这么说,可咱们欠洋人那三百万,到时候拿什么还呢?凤笙,我们做生意,求的是一个稳。不能做事不计后果啊。“

凤笙摇摇头:”二叔,您放心,我没拿日昌号做抵押。压的是闫家的古董,还有,那块田黄石镇纸……“

“什么!”俞程文惊呆了。

那块镇纸,跟前朝宣宗的宝玺,用的是同一块籽料,都是福建寿山的田黄石,如今想寻一块完整的寿山田黄已经不大可能。

而镇纸上刻的”文正忠定“四个字,是宣宗亲笔书写,作为凤笙曾祖父六次荡海寇有功的嘉奖。

先前晴姨太太不识货,把这东西当玩意,给闫凤业玩,实在是她暴殄天物。

俞程文也曾听闻,说宣统帝下位时,什么也不带,只带走一方田黄石的“皇帝之宝“,自此,田黄石更加有价无市。

他忍不住着急:“那你怎么能抵出去?“

这样的东西,就算砸锅卖铁,都得好好留着,传给子孙后代的。

“您放心,东西我压在花旗银行,还清贷款就能拿回来。没让德意志银行拿去。“凤笙道。

俞程文这才觉得好受了些:“施米的事,还得从长计议。”

凤笙话题一转:“您知道上海天津那儿,很多工厂,先后倒闭的事么?

俞程文道:”是经营不善?“

凤笙摇头:”不全是。不少是被人一把火,一夜间烧光的。“

俞程文很吃惊:”查出是谁干的了吗?“

凤笙道:”还不知道……很可能是日本人……“

俞程文想了想最近几年,日货确实盛行,日本人的工厂遍地开花,发展之迅速,简直令人瞠目结舌。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我明白你的意思。如今外国人在我们地头上作乱,我们自己人再欺压自己人,不是逼他们造反么?世道一乱,再大的家业,也得一朝付诸东流……可这事没这么简单啊,你不愿意赚人命钱,外面多的是人眼红。那么多人眼馋的肉,让你扔出去了,你想想,会是什么后果?这事我得好好想想再说,你别再说了。”

两人在屋里说话,却不知道,段伯烽回来后,听三太太说,亲家二老爷来了,便特意过来见上一见,却机缘巧合,听到了这番话。

段伯烽没有进门,转去书房,写了张批条,叫来张副官:“给张思成,让他明天早上十点来公馆见我。”

张思成如今任省财政厅厅长。

张副官拿着批条出去,段伯烽坐在太师椅上,手里握着一只玉貔貅。

凤笙……

闫家怎么会教出这么个女儿?

听闻她幼年丧母,家里因为有个受宠的姨太太,养得她格外本分、木讷。

段伯烽觉得传言果然不实。

那是个胆大、敢为的女子。

从前只以为她遇事机敏。

当然也有女子心慈的通病。

公馆今晚被布置得一片灯火辉煌,五颜六色的电灯泡,用电线牵引,从院子里,一直绕到公馆大门的台阶前。天刚暗下来,公馆里所有的灯都点亮了。夜色里,公馆坐落在一片橘色光晕中,显得那么明亮、热闹、气派非凡。

一辆辆溜光锃亮的小汽车,穿过大铁门开进来,在庭院里停成很长的一溜。

不断有歌舞笑闹声,从前头传过来。

段伯烽处理了几份文件,郑管家在外头敲门:“总长,二爷说宴会就要开始了,请您过去呢。”

那都是些年轻的少爷小姐,段伯烽懒得去凑那个热闹,跟郑管家说“让他们自己玩”,不等郑管家要走,又问:“夫人呢?”

“夫人刚刚带亲家二老爷,去前头跟三老爷、三太太说话了。小的这就去前头,喊夫人过来?”郑管家觉得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总长平时除了忙公务,可从来不会问及夫人小姐们。

“算了。”既然在陪长辈,段伯烽就想,待会儿还是亲自过去看看。

这时候外头郑管家在喊“汝盈小姐”。

余汝盈道:“师兄还在里面吧?”

“在呢。”郑管家道。

“师兄,是我,给你拿吃的来了。有你爱吃的香辣蟹,先歇会儿吧。”余汝盈道。

书房的门嘎吱一声打开。

段伯烽穿着军装,从里面走出来,看了眼余汝盈手里的餐盘,摇了摇头:“你自己吃吧。”头也不回地吩咐郑管家,“去,让夫人回来,我在房里等她。”

“哎。”郑管家答应着。

再一看,段伯烽已经上了楼,连人影都不见了。

余汝盈有心跟上去,又觉得实在太落痕迹,只好端着餐盘去追郑管家。

她脚程快,很快就赶了上去。

“刚刚听听差说,前头棋牌室的留声机好像不唱了,要不您去瞧瞧?可别怠慢了伯瑞那帮朋友。”

“夫人那儿……”郑管家有些踌躇。

“我去说吧。反正我也要回厨房,正好顺路。”余汝盈道。

“那麻烦小姐了。”

两人在走廊下分别,郑管家赶去棋牌室,看留声机是好是坏,余汝盈去厨房。

经过凤笙他们说话的会客室,余汝盈的脚步微微一顿,然后直接去了厨房。

厨房此刻正忙成一团乱。

负责洋餐点的林嫂子,见到余汝盈,拉住她说:“外头那什么香……不够了,问我要呢。您瞧见郑管家没有?”

余汝盈摇摇头,笑道:“是香槟吧?”

“对对,是您说的这个。”林嫂子不住点头。

“着急吗?那我去帮你找找郑管家的人。“余汝盈道。

”多谢小姐。“林嫂子感恩戴德,觉得终于卸了一桩心事,汝盈小姐实在是善解人意,又漂亮,又能干,也不知道谁家能娶到这样的好媳妇。

余汝盈一通转悠,就是一刻钟。

等段伯烽换好衣服,找过来,凤笙正被段明珠缠着,在玩挑花绳。

段伯烽进来,先跟俞程文问了好,又礼节性问候了在沅城的丈人俞程礼,然后对俞程文说:“既然来了,就多住几天。让夫人陪您到处走走。“

他轻易不用跟人这么客套,俞程文忙道:“客气,客气,我这次走得匆忙,家里还不知道,倒不能久留。还是下回再来叨扰吧。”

三老爷跟俞二老爷一见如故,已经约好了下次去后湖钓鱼。

段伯烽这才看向凤笙:“开饭吧。”

说完转过身去继续跟俞程文三老爷说话,多余半个字都没有。

凤笙疑惑又吃惊。

这是段伯烽生气的样子。

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做了什么,竟惹恼了对方?

年轻少爷小姐们,在大厅吃西点、喝香槟、跳舞,这边三老爷三太太陪俞程文另开了一桌饭。

饭后,段伯烽接到个电话先离开。

凤笙被段明月拉去大厅,看西洋乐器演奏,看跳舞。

见余汝盈跟冯三公子翩翩起舞,段明月羡慕极了,拽了拽凤笙的衣袖:“走吧大嫂,我们去找二哥,二哥会跳,让他教我们。”

凤笙知道她对冯珏有意,也不点破,陪着去找段伯瑞。

见到段伯瑞,段伯瑞心照不宣地弹了段明月脑门一下:“真是女大不中留。”

他知道冯三是个什么“德性”,并不愿意妹妹对冯三用心,可年轻女子一旦动心,那是八匹马也拉不回来的。

跳完三圈,段明月累得喘着气直挥手:“不行了,我跳不动了,这鞋可真难穿。大嫂,到你啦。”

为了今晚的宴会,她特意换了条荷叶绿的洋裙,穿了双同色的高跟鞋。

凤笙却还是平常的装扮,实在不适合跳洋人的舞,便道:“让你二哥也歇会儿吧。你累了,他难道不累?”

段伯瑞刚才带段明月跳了两圈,一时倒生了兴致,便伸出手,半弯腰,冲凤笙绅士地比了个请的姿势:“大嫂。”

凤笙无法再拒绝,只好走上前。

房间里让暖气管道熏得很暖和,凤笙手心里出了点汗。

段伯瑞以为她紧张,笑道:“有我在,大嫂大可以放心。”

“放心吧大嫂,一会儿就算真踩了二哥的脚,二哥难不成还敢喊疼么?是吧二哥?”段明月笑嘻嘻的。

段伯瑞拿她没办法。

他虚搂住凤笙的腰,凤笙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

只看外貌,两个人是无比登对的。然而一个穿西洋服,打领结,穿皮鞋。一个却穿着绣花缎子鞋,身上是宽袖长裙。乍一看,未免觉得突兀。

段明月捂着嘴偷笑。

段伯瑞带了她两圈,苦中作乐地笑:“幸好大嫂没穿高跟鞋。”

“对不住,踩了你好几脚吧?”凤笙抱歉地抬起头。

段伯瑞低头,视线跟她相撞,微微一顿,很快转开,笑道:“得让大哥付我医药费才行。”

段明月不顾形象地大笑。

三个人过去前厅,见段伯烽在领着三太太跳舞。

段三太太是个机敏人,个子高,瞅准凤笙站的位置,笑着跟段伯烽说:“你今晚可得好好谢谢三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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