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萧琮居间斡旋,风波渐渐平息。
冷寂云随后传令各派,整饬人马,校阅兵器物资,定下了开战之期。
各路盟军早就迫不及待,热血沸腾之下,可谓一呼百应。不需多少时日,江湖群豪毕集,兵分五路朝血阁总坛进发。
五月廿八,夏至。
龙棠山披红挂翠,风景极好。杜鹃花朵朵盛放,望之好似炸开的鲜红火团,一片片,一重重,自山脚烧到山腰上。
西面山坳后忽传来马蹄声,一支两百人的马队缓缓行来。
一行人风尘仆仆,神态疲惫。
为首其中一人解下水囊,仰头倒了倒,却涓滴不剩,随手丢了开,骂道:“苏枕河这恶贼好狡猾!有种的站出来打,躲着当缩头乌龟,算什么本事?”
另一人比她沉稳些许,“吁”地一声勒住了缰绳:“周师妹,咱们在山里兜了几天,连条人影也没见过,其中定然有诈,不如先行返回,再做打算。”
对方默了半晌,回望身后随行的弟子,看她们个个脚步虚浮,确是有些撑不住了,不由重重叹了口气。
“这么无功而返,也忒窝囊了!听说朗月楼和几大门派的人马也正赶来,倘若在途中遇上……郑师姐,咱们往后还有何面目在江湖立足啊?”
说话的正是周、郑两位掌门,因有些家学渊源,故以师姐妹相称。
两人早先离开后,眼看朗月楼不肯作为,任由血阁作威作福,一腔热血难抑,干脆也不返回各自门派,就地扯起了大旗。
她们召集门中弟子,并一些门派遭到苏枕河迫害,正求告无门的江湖子弟,风风火火地攻上龙棠山。
不料才一上山,就像踏进*阵,尽在原地兜圈,几天下来反要将自己拖垮了。如今落得进退两难的境地,两人也微觉后悔。
正犹豫不决,忽听一阵喧哗,四周的山坡上立起数杆黑旗。
旗帜摇荡间,喊声震天动地。
“有埋伏!”
一行人大惊,纷纷抽刀相对。坐骑却因这巨响受了惊吓,踢踏着马蹄向后退缩,长嘶不绝。
转眼间,旗帜下冒出许多血阁人,高声呐喊着,包围了她们的马队。
天光渐昏,众人一时也看不清有多少敌人,只觉黑压压连成一片,哪处也没有生路,一颗心不由砰砰急跳,手中紧握兵刃,背对着背,摆开防守的架势。
喊声忽停,一名血阁堂主排阵而出,命令道:“放箭!”
弓箭手应声上前,只听一阵破空声响,数百支羽箭同时向众人射了过来。
两派弟子忙挥舞兵器格挡,但敌人居高临下,人数又众,几轮箭矢射完,已有不少人倒下。
“撤!快撤!”
两位掌门各中一箭,在门人的掩护下勉强冲开包围,边打边退,直到了耸立的绝壁下。
周掌门忍着剧痛,一掌劈断箭杆,游目四望,情知大势已去,多半是要死在这了。
她运起内力,抬手将断箭狠狠掷了出去,但听“噗噗”两声,竟从两名血阁人胸前对穿而过。
众弟子在旁见到,不由齐声喊好。
她们方被围困时还颇为惊惧,此刻山穷水尽,真正插翅难逃了,反倒生出一股视死如归的悍勇来。
郑掌门歪头吐出口血沫,挥刀向天,厉声喝道:“临死能杀几个血阁小贼祭刀,也不枉了!”说罢长刀一立,率先迎着箭雨冲去。
周掌门咒骂一声,用未受伤的左手握剑,紧随而上。
身后众人亦是心神激荡,勇气倍增,齐声呼喝着举刀而前。纷沓脚步声里,喊声如雷大作,巨大的响动竟盖过了人数多出一倍有余的血阁部众。
那血阁堂主伫立高处,见她们勇武异常,也暗暗心惊,换下了看好戏的表情,挥手连声下令:“再放箭!通通射死了一个不留!”
弓箭手再次弯弓搭箭,弓弦吱吱绞紧。
两大门派的子弟见这情形,不禁心如死灰,全都聚拢成一圈,勉力抵抗着等死。
这时候,忽然有人惊呼道:“掌门,那个人……那个人不是冷……冷……”
众人一齐抬头,只见南面更高的山坡上霎时间惊鸟四散,尘头大起。
相隔虽远,却分明瞧见一人身影卓然而立。
落日余晖下,深青色长袍染着金红的光晕,袍袖宽大,迎风鼓起。
两方人马同时惊呼:“冷寂云!”
绝望之际救兵忽至,两大门派弟子的脸上皆露出喜色。
而血阁堂主也只惊了一瞬,随即低低冷笑道:“不出阁主所料,果然是来了。”
她手势一变,弓箭手即刻调转方向,箭头齐齐指向了冷寂云。
这边厢,正疲于抵抗的白道弟子压力陡轻,混乱的阵型重又排布开来,将负伤的两位掌门护在中央。
周、郑两人有了**之机,头脑清醒过来,心下却大感震动。
先前反对冷寂云的人中,一向以她二人最为坚决,双方虽没有正面交锋,梁子也结得颇大。
她们素来知道冷寂云的行事做派,开罪他的人鲜少有什么好下场,此番他没有落井下石已算难得,没想到竟能不念旧嫌,搭救她们的性命。
两人对视一眼,心中皆想,是我们自己冲动冒进,才落入敌人的陷阱,理应一人做事一人当才是。冷寂云肯出面相救已是大仁大义,绝不能再连累他白白送命。
主意已定,两人当即猛提一口真气,直朝那血阁堂主掠去,喊道:“小贼,先跟咱们分个高下再说!”意在擒贼擒王,逼她下令罢斗。
血阁堂主早看穿了她们的用心,只拨出若干人手,急射一轮箭矢将人逼退。转头又传下号令,齐力朝冷寂云猛攻。
周、郑二人忙于躲闪,前进不得。方才那番急进已牵动了伤口,加上血气急涌,本来还未止血的创处便不停淌下鲜血,很快染得衣衫斑斑驳驳,好不渗人。
与此同时,几百支箭一起射向冷寂云。
下一刻,但见那高挑的身影一晃,眨眼便被流矢穿成刺猬,倒头跌下山坡!
“冷公子!”众人惊得一声大叫,只恨鞭长莫及。
周掌门大受打击,双眼通红地抢前一步,惨声呼道:“是我害死了他啊!”气息一岔,拄剑跪倒。
郑掌门亦脸色惨白,默然立在当地,半晌方道:“郑某难辞其咎,当以死谢之。”说罢竟然回刀一横,就要当场自裁。
“掌门!”众弟子没料到她如此烈性,皆是大惊失色。
却听“咣当”一声,长刀被颗石子打落在地。
众人还未回过神来,一条人影从天而降,虽改换了衣着打扮,可借着黄昏的微光看去,来人长眉斜挑,目光冷如利刀,不是冷寂云是谁?
周掌门大张着嘴,双眼直直看他:“冷公子你……你不是……那方才中箭的是谁?”
冷寂云对她哪有什么好脸色,冷冷答道:“血阁的人。”
众人恍然大悟,心知那人定是被点住**道,扮成他的模样,用来引开敌人的注意,好让他有机会赶来救人。
郑掌门暗骂自己鲁莽,险些就死得不明不白,幸得他及时赶到。
想起往日种种,周、郑二人不禁又是感激又是惭愧,正待谢他救命大恩,便听他口中一声呼哨,一匹矫健白马笃笃奔来。
冷寂云翻身上马,道了句:“跟我来。”多余话不讲,调转马头就走。
两人自知理亏,不敢多说话,忙吩咐门人弟子跟上。
此刻天已昏黑,血阁人朝着“伏兵”所在的方向施放一阵乱箭,不久箭支用尽,那处却毫无声息。待血阁堂主命人找回“冷寂云”的尸首,点燃火折子一照,登时勃然色变。
“传令下去,两翼左右包抄,别给她们跑了!”血阁堂主亲率一支人马,从山坡上急冲而下,拦截冷寂云等人。
才奔到半途,右方的陡坡上忽然响起一阵铜锣击打声。响声在空旷山谷里回荡,重重叠叠,听不出是多少人一起发出的。
血阁众弟子如临大敌,纷纷停住脚步。
方一犹豫,左首山丘上也陡然喧闹起来。众人忙又向那方望去,却听响声一阵紧似一阵,远远近近的山头都爆发出刺耳响动,彼此应和,交织共鸣。
血阁人一时间左顾右盼,手举着兵器却不知要往何处进攻。
血阁堂主心下一凛,听这动静好似四面八方都有伏兵,难不成自己反被包围了?
转念又想,几个月前阁主命人在龙棠山脚下栽种树木,放置乱石,此刻早已布成迷阵。外人一踏足进来,必定立刻迷路,困死在里头,这些人又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攻上山来?
一个念头还未转完,忽听“砰”地一声,空中炸开个红色火团,是传递消息用的烟信。
过得一阵,又是“砰砰砰”三声连响,三枚信号依次升天,在不同的方位散开来。
耽搁了这片刻,冷寂云一行人已左转右行,渐奔渐远,竟全不受迷阵阻碍。
血阁堂主惊疑半晌,听得头顶上烟信又起,瞬时明白过来,叫道:“她们定是攀到高处瞭望,看清阵中方位后,再用烟信传讯。”转头叫来一名弟子,吩咐道,“快通知其余堂主,敌人已上了山,我怕是阻不住她们多久!”
两侧山坡上锣鼓之声不绝,扰得她心神微乱,却无暇兼顾这许多,率人继续追赶两大门派而去。
再说冷寂云等人在阵中畅通无阻,跑得却并不算快。
马匹经过方才几轮乱箭,早已死的死伤的伤,剩余的也在混战中脱缰奔逸。这当口,十个人中倒有*个没了坐骑,只能徒步跟随。
冷寂云也不管这些,一味纵着马在前疾驰,激得身后沙土飞扬,尘气莽莽然。他半途中回头望去,发现众人远远地缀在后头,不由皱了皱眉,停下稍待。
众人好容易赶上来,方才松出口气,哪知冷寂云淡声道:“跟紧了。”打马又奔。
这回瞎子也瞧得出来,男人是怀恨在心,故意整治她们。偏偏这里方位难辨,若没有人指引,哪里走得出去?
众人不敢有怨言,脚下更不敢稍慢,闷着头追得上气不接下气。等到了萧琮面前,个个像在灶膛子里打过滚,灰头土脸狼狈不堪。
周、郑两位掌门虽有马匹代步,但本就失血过多,再经过一阵疾驰颠簸,下得马来,双腿都已发软,站也站不稳。
萧琮自然猜出个中缘由,嘴角抖了抖,抱拳道:“辛苦诸位。”命人将伤者带到一旁疗伤歇息。
她转头望见冷寂云倚树而立,正自笑而不语,不由摇了摇头,啼笑皆非:“她二人也算江湖上数得出名头的人物,如今被你耍弄成这副模样,我看往后可没人敢得罪你了。”
冷寂云道:“看在萧大楼主的面子上放她们一马,你还有不满?”
萧琮牵着他的手,低头轻笑。
这人嘴巴不饶人,心却是软的,知道她不能眼看着两派弟子送死,就算再气再恨,也还是出手相帮。
萧琮揽住他,在他耳边道:“岂敢岂敢,萧大楼主谢冷公子不杀之恩。”
这四周没有遮蔽,不时有帮派弟子从旁经过,冷寂云唯恐被人见到这幅暧昧姿态,脸上大热,忙推开她,一本正经问道:“山上布置得如何了?”
谈及战事,萧琮便敛起笑容,正色道:“我照你说的,暗中潜上山,拔掉了几处瞭望台的看守,换上咱们自己的人。又命十个轻功好的弟子携带锣鼓响器,悄悄埋伏在左右山坡上,每隔一阵子,就发出内力击打,令几面锣鼓同时发声,在山间回响,教敌人误以为有许多伏兵。”
苏枕河所布的迷阵再精妙,也困不住萧琮这样的轻功高手,难的是如何接应后面的大批人马上山。
冷寂云抬起头,望着不停升上天空的烟花信号,说道:“方才那堂主听到锣鼓声,以为我们的主力队伍已经上山,一定知会了山上的援兵。”
萧琮点头道:“几路盟军应已到了山下,在血阁发现上当之前,我们还有一点时间。”
冷寂云道:“我们也兵分两路,你带人拖住血阁的援兵,我先收拾了刚刚那个堂主,省得她守着山门碍事。”
萧琮依言而行,拨出一支队伍上山。冷寂云带着剩余人手杀了个回马枪,径直奔入敌阵,斩杀带头的堂主。其余人也便惶惶四逃,不成气候了。
萧琮这一边,却远没那样轻松。起先还算顺利,可越往山上行,敌人就越多,人数远远超出预计。
她甚至怀疑,血阁所有分堂的人马都被召集上山。苏枕河一丝退路也不留,真打算鱼死网破不成?
半个时辰后,白道盟军的队伍陆续赶至。双方势均力敌,战斗持续到深夜仍未见哪一方落在下风,只得休战,等天亮再张旗鼓。
“这么打下去,多半是两败俱伤的结果。”萧琮看着死伤一日日增多,心里并不好受。
冷寂云站在山坡上,遥望战中留下的满目狼藉,道:“既然走到这一步,就不能回头了。”
和血阁打消耗战,他们极有胜算。冷寂云本来的计划,也是要断其水粮。
但苏枕河似乎抛弃了战术谋略,只是不停下令,要血阁人前赴后继地冲锋。
这样看来,她在山下布置迷阵或许志不在克敌,而是迫使他集中精力,准备应付本该接踵而来的“诡计奇招”。
而等他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察觉到情势反常,除了继续进攻之外,也已经没有退路。这假设使冷寂云忐忑不安。
三日后,白道盟军发起最后一轮猛攻,血阁总坛失守。众人一拥而上,冲入苏枕河的住处。
出人意料地,屋内空无一人。
一股令人紧张的气氛在四周蔓延,众人开始低声议论,这难道又是苏枕河的什么花招?
“你们这些人,死到临头了,还不知道吗?”一名被制服的血阁堂主忽然挣开左右,冲上前来,“阁主早就安排好一切,在她的计划里,你们没有一个能活着离开龙棠山,哈哈哈哈哈!”
这番话正印证着冷寂云的猜测,但他只是皱了皱眉,冷声道:“我看你才是死到临头了,还妄图乱我军心!”
说罢一剑杀了那堂主,毫无犹豫。
众人这才镇定许多,心道,竟差点中了敌人的奸计,自乱阵脚。如今连总坛都已攻破,还有不赢的吗?
几大门派掌门不知该做何行动,一齐看向萧、冷二人,等他们下令。
萧琮转过头,见一侧墙壁上依然挂着那把黑柄镶银的阔刃长刀。他与冷寂云对视一眼,一同走过去,像当初一样,在刀下找到开启密室的机关。
“等等。”萧琮正待转动机括,却被男人喊住,目中不由露出疑惑。
冷寂云沉默片刻,道:“我等了这么多年,才终于等到这一天。让我亲手打开密室,把父亲的遗体请出来。”
这要求无可厚非,萧琮点头退到一旁。
冷寂云伸出手,握住了隐藏刀下的机关。屋中所有人望向他,因能揭开血阁的最后一张神秘面纱,目光中带着莫大期待和兴奋。
只有冷寂云自己清楚,他的手心早已汗湿,心头被不断滋长的焦躁不安死死笼罩着。
但愿是他想多……
时间仿佛停止,寂静中只听到机关缓缓转动的轻响。
紧接着,墙壁内传出沉闷响声,通向密室的石门终于在众人的注视下,完全敞开了。
“那是什么!”一人忽然指着门内,大声惊呼道。
不止她一个,在场的人都已看清眼前景象。连同萧琮和冷寂云在内,所有人的脸色立变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