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筝不再后悔,亦不能再后悔,妆奁中的一抹白绢,惨白得如一汪沉寂已久的泪水,玉筝盖了妆奁,刻意回避着,回避着跟他有关的一切,回避对往事留恋和期望。从浣花台梨木雕花的窗格向外看,遥遥能望见恩泽殿红墙碧瓦的一角,再回首,即是大安宫的静谧安然,然而才看一眼,已觉心酸不已,不忍也不敢再去看——所谓物是人非,便是如此吧。
随手点了妆奁旁的一只红烛,千枝百叶石榴花的纹样,是杨舜聂不久前赐的,流下浑浊而毫不美丽的蜡滴,恍恍惚惚中想起“烛泪滴残海棠冷”,那惨烈的白色,终究还是在那极浑浊,又极不美丽的烛泪中湮没了,纷然扬起一片灰烬。
玉筝既是下定了决心,晨起时,便不得不换了另外一副心境,虽然冰冷冷得似乎毫无一丝希望,却又在死而复生的心境里,热烈烈地燃起一片烟火。
玉筝冷眼而又细致地看着铜镜中的自己,眉不描而黛,长至入鬓,双目如水,亮若星辰,肤无敷粉而白腻如脂,唇绛一抿,则嫣如丹果。
那镜中的容颜,自是绝美的。
玉筝知道,杨舜聂素喜妍丽,自己已然沉寂了那么久,只有妩媚妍丽、艳绝天下的女人,才能让姿容在瞬间夺他心魄,才能让杨舜聂,将一双眼睛牢牢锁住,不得转身。
玉筝轻启朱唇,半是会意,半是轻蔑地一笑。
于是开箱启锁,挑选最华贵妩媚的衣裳,既然他喜欢妍丽妩媚的样子,那么她就要做出最妍丽妩媚的姿态。
潇红苏绣浮金枝玉叶高襟广袖绫鸾衣,通身绣着万福不断的样式,那花纹乃是人鱼姬色丝线制成,传说十个绣娘要整整绣上三年方得一件,每逢丝线交界处便坠珍珠碎粒与雾蓝水晶,只觉得闪烁若仙境。臂上绾着百蝶穿花拖尾拽地的金红色轻纱,一袭石榴红色的曳地望仙裙,用凤仙花草染成,纯净明丽,质地轻软,色泽如花般鲜艳,并且散发出凤仙花特有的芬芳的花木清香。裙上用细如胎发的金银丝线绣成攒枝千叶海棠和栖枝飞莺,刺绣处缀上千万颗碎玉珠,与金银丝线相映生辉、贵不可言。
玉筝细细端详着自己,通身都是金红色,唯有一条玉色的裙带,愈发显得面色银白,肤若凝脂,玉颈柔长,黛眉开娇横远岫,绿鬓醇浓染春烟。
原本是茉莉花髻,用玉兰花簪松松挽起,玉筝只轻轻一下,便将其拆散,淋淋漓漓散下一地青丝,散如墨缎。琴丝随侍一旁,拿象牙金镶玉梳慢慢梳通,喷上玫瑰露,一转头皆是玫瑰香气,琴丝细细挽成华丽繁复的缕鹿髻。发髻是中央一只簪竹,湘妃竹为底,是饱满精致的百凤图样,两侧各插一只宝蓝凤凰镶珠鸾掐丝缀雕步摇头钗,坠着上好的珍珠,走起路来细碎清灵,发髻后侧一只扇形宫花,是织金镂雕刻的水纹,细碎浮花镀金点翠镶嵌着红宝石,宝蓝凤翅香珠玉钏在一片红色中更是亮眼,又在末圈处细细围了圆润莹亮的殷红镶黑红宝石,步摇泛起泠泠幽蓝色色的光泽,愈发衬得遍身金红宛若祥云仙子,妩媚姣妍,衬得乌黑的发髻似要溢出水来。赤金耳坠,金丝绣团花龙华,工笔细细描了缠枝海棠的纹样,绯红花朵碧绿枝叶,以银粉勾边,缀以散碎水钻,一枝一叶,一花一瓣,绞缠繁复,说不尽的悱恻意态。同色的赤金镶红玛瑙耳坠上流苏长长坠至肩胛,微凉,酥酥地痒。
琴丝替她将那宣窑瓷盒揭开里面盛着一排十根玉簪花棒,玉筝随手拈起一根,再用露水匀了珍珠粉淡淡施上,那花蔷粉是琴丝用紫茉莉花种研碎了兑上香料制的,轻白红香,四样俱美,摊在面上便显出匀净的荔红,又亲手执了胭脂笔将一抹嫣红梨花画在眉心,那胭脂亦不是宫中女子常用的,而是上好的“玫瑰软烟萝”,拧出汁子来,淘澄净了渣滓,再配了花露蒸叠成,盛在小小的绿地粉彩开光菊石的青玉小盒子中,如同玫瑰膏子一样,那胭脂得到了玉石的滋养,便格外的鲜亮浓香,只需用细簪子挑一点儿抹在手心里,用一点水化开抹在唇上,手心里就够打颊腮了。
琴丝递给玉筝一盘菱角,是剥好的,亦是红的的外皮丝毫不减,白嫩而光滑,像是小儿的藕臂,道,“小主去给皇上送些吃食罢。”
玉筝会意,接了那盘菱角,往勤政殿走去。
御花园百花早已凋落,仿佛是为了驱散这秋的清冷萧条,满园中堆满了开得正盛的秋玉兰——金芍药、黄鹤翎、玉玲珑、一团雪、胭脂香、锦荔枝、西施粉、玉楼春、锦绣盛开,色色都是极名贵的佳品,如此艳态,大有一种不似春光而又胜似春光美丽。玉筝低下头自嘲地一笑,前些日子还和陆嫀和素浅一起约着去赏玉兰,如今几乎半月已过,玉兰开得仍是这样盛大,自己却已经将其抛诸脑后,可叹,可叹,辜负了这花儿。
只是这宫中培植的玉兰,虽名贵,亦是冰清玉洁,到底是失了清冷傲骨的神韵所在。而玉兰之美,色少而香味不浓,更在于其气韵而非本色。
从玉雕花架下走出,顺着蜿蜒曲廊,绕过曾在其冰冷中挣扎过的太掖湖,穿了朱红边门,便到了勤政殿,这是玉筝入宫以来第一次来勤政殿,虽是琴丝陪着,在这偌大的宫墙之中,却仍是倍感萧索,那美好秋色,亦渐渐走得远了。四周草木逐渐萧疏起来,很是冷清,无名秋虫唧唧作声,令人倍觉秋意渐浓。玉筝从未想过,勤政殿竟是在这如此偏僻之地,只见孤零零一座宫苑,远离了太液池畔宠妃们居住的殿宇,但却比任何一座宫殿都要富丽堂皇,红墙金脊,疏桐槐影,有着几分莫名的沉寂,院落深深,飞檐重重,汉白玉台阶阶级阶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