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顾四周,两相介绍,楚羽这才发现,落座在这里的人还真是不少。除了长安城二统领江一白、四统领吕清扬以外,竟然还有自家师兄师超众、剑宗王渊、甚至陆诩叔叔刚收的名叫陆莫的弟子也赫然在列。
最让楚羽惊喜的,是一个他已经许久没见的熟人。
“小方掌柜!”
正是当初在无双城里一起经历了灌江楼之战的方甲!
看见楚羽,方甲脸上也是闪过了一抹明亮之色,身子也下意识地站了起来。可楚羽随即注意到了,在一霎那的惊喜之后,方甲整个人立刻陷入了一种极为黯然的状态之中。再认真仔细地看上一看,有些细节便更加让楚羽心中一沉。方甲身上的衣物似乎还是当初在无双城时的旧衣,而且上面隐隐有早已经干了的血渍浸透;他的面色发白,像是许久都没有好好休息一般,而且脸上并不干净,看上去应该只是为了赴这一个局才抽时间用水抹了一把;他的头发杂乱而纠结,很多处都缠成了一团。
最让楚羽感到不安的,是方甲身上那怎么遮掩都遮掩不住的死气沉沉。
楚羽再也顾不上眼前正对自己微笑的江一白,极无礼数地快步来到方甲面前,踢翻了几个拦在他脚前的食盒,里面精致的菜洒了一地。
他双手紧紧抓住方甲的肩膀,眼睛看着颓然地方甲,语气低沉而焦急地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所有人都被楚羽的动作给弄得愣住了。
方甲看着眼前这个熟悉的朋友,眼中先是被茫然布满,而后像是触动了某一种机关,这个曾在生死关头都不眨眼的一位执拗少年,嘴唇猛然抖动了起来。
他哭了。
失声痛哭。
已回过神的江一白叹了一口气,缓步走到楚羽身后,拍了拍楚羽的肩膀,待楚羽转过头后,他轻声说:“方甲小兄弟的妹妹,方乙姑娘……去世了。”
楚羽如五雷轰顶,呆立在原地,连话都说不出来。
“我是在前些日子里,某天夜里接到手下汇报,说有人在城里民宅上奔行,而且速度极快,禁军都追他不上。我当时喝了点酒,闲来无事,心中便起了兴趣,便亲自追了过去。哪知这人身法实在诡谲,我竟然也只能保证不跟丢,却无法将之拿下。后来还是他率先停下,表明自己并无恶意,只是在寻找一个人。这人便是小方兄弟了,后来一番交谈,我才知道了这也是楚羽兄弟你当初掀起的无双城风波里的后续。我觉得小方兄弟心中实在苦得很,便留他在我的住处。今天因为你也要来,所以我也让小方兄弟也出了席。”
楚羽恍惚之中点了点头,只觉得一切还不是真的。再扭头看向了稍微控制住了些自己情绪的方甲,他轻声问道:“咱们当初吃饭的时候,方乙妹妹不是还好好的……”
方甲猛然攥紧了拳头,眼眶中犹自噙着泪水,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才让自己不至于颤抖到说不成话。
“她自己知道……她不告诉我……她,她……她体内早就被李家那帮杂碎给种了毒……”
楚羽缓缓呼出了一口气,而后昂起头来,闭上了眼睛。
身后的苏沁和吴央俱是叹了一口气,相视一眼,都没说话。本来心中一肚子官司的苏沁此时也完全安静了下来,她静静在他身后看着他一下子变得有些寂寥的背影,默默地体会着他此时可能会有的心情。她知道他是一个重感情的人,也听他说过他在无双城的故事,知道两个守着面馆的兄妹在泥淖般的江湖中是多么净不染尘。她知道在他的心中,那些朋友已经深深地印在了他的骨血里,他不想失去其中的任何一个。
她了解他,所以没有人比她更能感受到那此时扬头沉默的男人酝酿起来的愤怒与悲伤。
她就这么站着,两行眼泪就已经无声地划过了她的脸庞。
然后在所有人发现之前,她已经伸手将之拂去了。
她抬起头来,轻声说:“所以李家活下来的那个人,叫李枫是吗?他必须死,不是吗?”
吴央、江一白、王渊听到这一句话,都挑了挑眉头。只有楚羽和方甲浑身一颤,恍若大梦初醒一般。方甲的眼中终于涌起了一抹神采,咬牙低声道:“这位姑娘说得对,是的,李枫必须死……”
苏沁轻轻走到楚羽身边,双手轻轻放在了他的双肩之上,柔声道:“找李枫报仇当然是必须的,可你看江统领他们都还看着你们两个呢。”
楚羽再次浑身一颤,眼中出离之色渐渐褪去,感激地看了苏沁一眼,轻声道:“谢谢……”
苏沁脸上浮现了一丝笑容,而后低下头来摇了摇。
深呼吸之后,楚羽先是拍了拍方甲的肩膀,而后向周围在座的人抱拳,躬身告歉道:“我失态了,真是对不住诸位,扰了大家的好兴致。只是我与小方掌柜相交莫逆,方乙妹妹遭遇……不幸,我实在是无法控制住我自己,实在抱歉。自罚三杯,聊表心意。”
说罢,一眼扫去,便拿起了桌上的一个精致的酒壶和一个古色古香的酒杯。
一杯倒毕,一饮而尽。
如是三次。
期间脸上早已没有吊儿郎当神色的吕清扬想要起身劝阻,却被江一白静静地伸手拦了下来。
江一白心中清楚,这酒说是赔罪,实是楚羽为方乙饮下的祭奠之三杯。
最后一杯时,江一白、师超重和王渊同时端起了自己的酒杯。吕清扬和陆莫也立刻会意,端起了酒杯。
吴央走上前去,找了一个空杯子,伸手把楚羽的酒往自己杯中倒了一半。
所有人一同一饮而尽。
楚羽饮过之后,又抿着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再次抬头时,向众人咧开嘴笑着说:“来,吃饭!”
……
本就是江一白想要让一些看上去志趣相投的人们聚在一起互相认识的酒局,在将方甲的事情暂时压在心中之后,众人们也就开始了相互闲聊,觥筹交错。之前被楚羽打翻的食盒与饭菜早已令店里小二给收拾了去,并又上了一番看上去更加令人垂涎欲滴的食物。雅间里并不是一张圆桌围坐几个人的光景,而是根据每个人的要求各自面前摆上一个长桌,自己从食盒中取出自己想要品尝的菜色,摆到身前的长桌上。说雅致也极为雅致,却又不失江湖人的随性,可以说是又自在又有品味,不愧为长安第一大酒楼。
场间众人却没有人将注意力放在这个上面。
“哎,我听说陆莫你是因为下棋下得好,再加上本身有习得幻术的天赋,又是跟陆诩先生同姓,这才被他收做了徒弟,是不是?”
被吕清扬点了名,陆莫吓了一跳。在座的这些人属自己的实力最低,名声最小,从一开始他就有些拘束。不过好歹是被陆诩收为徒弟还被江一白看好的人,他挠了挠头,还是坦诚地笑道:“是啊,可能我也确实有些天赋吧。”
吕清扬眼睛一亮,道:“幻术这个东西,我知道他是怎么回事儿,可就是没能仔细地感受过。登华山时那白雾虽然厉害,可是我感觉不大。陆莫啊,你能不能稍微地,展示展示?”
陆莫有些不好意思道:“我也是刚跟着师父学了一丁点儿……也行,那我就从你身上开始,吕四统领,得罪莫怪。”
“你来你来。”吕清扬更加兴奋了起来。
陆莫深吸了一口气,拿起身前的一根筷子,“叮”地一声一敲面前的白瓷碗,肃声道:“看好了!”
在所有人的目光下,一个酒壶竟缓缓地飘了起来,然后移动到了吕清扬的头顶上,开始缓缓倾斜。
“好小子!你这是要洒我一身酒出我的丑啊!”
吕清扬大喝一声,当即伸手向那酒壶抓了过去!
一抓竟空!
那酒壶仿佛是有了灵性一般,十分迅速地在空中绕了个弯,而后完全颠倒了过来。
众人忍不住惊呼。哪怕是并无太大兴致的方甲,也忍不住挑了挑眉毛。
哗啦一声,酒水淋满了吕清扬的脑袋。
吕清扬一愣,然后嘴里哇地一声叫了出来,直接从座位上跳了起来,伸手向头上摸了过去。
干的。
陆莫忍不住呵呵一笑,手中筷子又敲了一下白瓷碗。
众人感觉眼前一花,那酒壶仍旧在原处放着,根本没有动过。吕清扬也仍旧只是在自己的座位上坐着,头发丁点没湿。
“哎呦卧槽还真是奇了……”吕清扬拿起手边的酒杯,猛灌了一口,喃喃道:“我压压惊,压压惊……”
众人一同笑了出来。
气氛便在这样的环境中渐渐回暖。楚羽开始站起来和江一白一起灌吕清扬的酒,陆莫在一旁跟着起哄;方甲自己抱了一壶酒默默地找了一个脚落饮了起来,没人来打扰他;吴央和王渊时而不时地对饮一杯,轻轻地笑谈着一些自己见过的奇人奇事,没多久师超众也与他们一起聊了起来。每个人都找到了最舒服的位置,所以都沉浸在了其中,享受着这一份对于他们来讲难得的时光。
所以没有人发现苏沁不知何时已经悄然退出了房间。
……
临江仙有一个很大的屋顶,平日里这屋顶上也是坐满了不拘小节豪爽风流的江湖豪客的,只是今天却不知为何只有两个女子静静地在这里坐着。
“把那些聒噪的家伙都撵下去之后,果然要舒服很多。”
苏沁微微一笑,道:“你就不怕败坏了你这长安城少城主的名声?”
刘琮琤面无表情,道:“他们也配?”
两个女子便不再说话,一个紫黑衣裙,一个鹅黄罗衫,用着几乎一模一样的动作,抬头望着夜空里的星星。
过了一会儿,苏沁伸手撩起了额边散下来的几缕发丝,轻声道:“其实应该是你让江一白去追方甲的吧?”
刘琮琤迟疑了一下,还是开口道:“是。当初在无双城的时候,我也是在的。”
苏沁的身体僵了一下,有些气恼道:“那又怎样?这很了不起么?”
刘琮琤转过头来,鼓起了几乎和当年第一次杀人时一样的勇气,注视着苏沁的眼睛,道:“对啊,你看,对他来讲人生中很重要的一些时刻,陪在他身边的人是我,而不是你。”
苏沁有些急了,连忙说:“可是我们才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你和他才认识多久?你知道他最欢吃的菜是什么菜吗?你知道他最喜欢穿什么颜色的衣服吗?你知道他每次练武之后都喜欢说的一句话是什么吗?你知道他拿铁条的右手手指根处有几个茧子吗?你知道他肩上担负着多大多重的东西吗?你知道……”
她说不下去了,几乎是哭着喊道:“你才不会知道呢!我知道!我才都知道!”
刘琮琤沉默了下来。
喊完之后的苏沁身体晃了一下,向后倒了过去。
刘琮琤一惊,就要伸手去扶苏沁,可手到一半却停在了半空。
她收回手,站了起来。
“唐门的人?如何能对一个刚入武学大家不久的姑娘下手?闻着气味,想来是十香入梦散?”
几道破风声响起,黑影重叠,已经站到了刘琮琤面前。为首那名老者抱起了苏沁,面无表情地说:“不愧是长安城少城主,眼光见识都非同一般。不过你既然认出了十香入梦散,就应该知道我们对这女娃并没有恶意。二十年前长安城苏家的来历,想来你应该多少了解一些。既然如此,就应该让开道路了吧?”
刘琮琤沉默了,知道眼前这位唐门中身份极重的人说的没错。可想起楼下的某个人可能会疯,她还是没有让开。
老人抬起了头,露出了一双冷漠的双眼。
“你也拦不住我们。”
凝重。粘稠。
这样的气氛不好,有人不喜欢。
所以那道声音响了起来。
“妮儿,让他们走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