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官身着官服,手持竹笏,皆是面容严峻、步履匆匆地向殿中行去。天空之中的明媚阳光不能将他们心中的阴霾驱散分毫,有甚者几乎连手脚都在轻微颤抖,嘴唇之上毫无血色,双眼无神,就像是得了一场大病。
朝野上下皆是如此,只是因为一个原因——大魏整整二十万大军竟然在草原大梁区区两万骑兵的手中吃了败仗!不仅将二十万大军打得只剩了十三万,被生生从草原上逼退到了雁门崖——昔日玄罗宗驻地之处,更是将作为全军先锋、尚未来得及撤出的刘琮琤将军及其手下士卒丢在了重重包围里!出师不利,眼见就要兵败溃退,北线告急。
百官行礼完毕,队列俨然。而端坐于龙椅之上的大魏皇帝萧正风则是用目光挨个扫过了站在朝堂之上的众人,沉默了整整十息之后,这才缓缓开口:“诸位爱卿,想必都已经听到了北面传来的消息了吧?都说说,怎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咱们大魏,又该怎么应对?”
百官一时间没有人立刻开口说话,大部分人都微微低下头去,相互看着相熟的同僚,用眼神交流着彼此的念头。刘天南等人不在,此时站在武将队列最前端的乃是李博和江一白两个人。李博听着身后传来的一些窃窃私语,皱了皱眉头,不着痕迹地拿胳膊肘顶了顶江一白。不料江一白竟然低垂着眼眸,竟是一句话也不准备说的样子。
李博心中有些怒气翻涌了起来。怎么?主帅是你江一白跟了一辈子的主子,现在他吃了败仗,你江一白竟然都不知道站出来为自家将军说一句公道话吗?哼,江湖传言江一白乃是智勇双全、最讲义气的江湖人,我看都是狗屎!
李博冷哼一声,前跨一步,高声道:“陛下,臣觉得,这件事情症结所在,是新军沙场经验不足,而胡人狼骑又实在太过出人意料,这才令我大魏军队有此惨败!”
龙椅之上,萧正风的脸色稍缓,正要说话,却被另一道有些苍老的声音打断:“李将军如此说话,却是‘天欲败我,非战之罪’的意思?二十万对上两万,这输的也实在是太离谱些了吧?莫非我们大魏的士卒,全是站在那里等着被人家将头颅砍下来的不成?还是说咱们新军训练了这么久,实际上是一点效果都没有?”
众人即刻纷纷将目光投了过去,看向了那位在大殿之中文官队列里,站位并不是太靠前的老者。老者满面红光,大腹便便,一双垂耳及肩,一看便是富贵出身。
李博皱了皱眉头,开口道:“原来是咱们的户部尚书燕大人。那么依照燕大人的意思,该怎么说了?”
被称为燕大人的户部尚书微微一笑,道:“兵者伐谋,士卒抵命相拼而现败绩,只能说是为将者的过失了。”
“哦?”李博眉间一挑,冷笑道:“却不知燕大人是觉得哪一位将军在这场战役中做了错事?”
燕大人仿若对李博身上渐渐弥散而出的慑人气势没有任何感觉,笑着摇了摇头,轻声道:“自然是说话最管用的那个了。”
李博登时睁大了双眼,怒斥道:“竖子!安敢忘记长安城前刘元帅力战三大草原大宗师的情形!刘元帅一代豪杰,岂是你这种人能够妄加评论的!”
“哼!”一直面带笑意的燕大人闻言冷哼一声,敛了他那一副和善的样子,怒声道:“功不抵过,就事论事!李将军你不要对本尚书出言不逊,反倒让皇上和百官看清了你这个大将军!”
他转身对萧正风一拱手,吐字清晰地道:“陛下,臣自知刘元帅向来劳苦功高,我大魏开国离不开刘元帅地巨大贡献,我也对刘元帅一身超凡脱俗的武艺十分敬佩,心向往之!但!江湖切磋争斗,与领兵沙场争雄,乃是两件截然不同之事!刘元帅固然有以一当千甚至是万人敌的实力,可未必就能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面对强敌,刘元帅的应对是否妥当,是否将损失降到了最低,这些都颇堪琢磨!”
这一番话语可谓是掷地有声,李博隐隐觉得哪里有问题,只是一时间找不出来。他本就不是能言善辩之人,顿时不知道该接些什么话,憋得满脸涨红。
一时间,不少人开始附和燕大人的话语,开始渐渐有了比较直接的对于刘天南的指责声响起。
“好了。”萧正风开了口,立时叫停了这一场渐渐要演变成脸红脖子粗的争吵局面的朝堂之争。他一双看不出喜怒的眸子在百官身上一个个掠过去,最后看向了站在文臣队列中最前方的两人。
“凌、李两位丞相,你们觉得如何?”
一直昂首挺胸的凌络轩和颔首低眉的李沧澜不由得相视一眼,然后各自面无表情地转开目光。凌络轩率先行礼道:“回陛下,臣以为,刘元帅固然可能有临场焦急而考虑欠妥之处,但其最重要的一点,仍然是草原胡人的狡诈与饮恨。臣曾经见过草原上的狼群,其侵略如风,所过之处生灵尽丧。拓跋冬阳既然能将这么凶猛的草原狼都收为己用,我们输这一场,其实不算亏。而且臣听说,在面对两万狼骑出其不意的冲锋之时,刘元帅几乎是在不到三息之间便下了分兵两万轮而击之的策略。臣不通兵事,但事后推演,却也想不出比这更合适的方法来了。所以臣以为,这场败仗应当是我大魏一次教训与经验,是对将来不败之师的一次洗礼。但若是非要追谁的责任,却是太过苛求了一些。”
此言一出,朝堂皆静。文官一脉官员面面相觑,尤其是江南一派之人,决没想到凌丞相竟然是给出了这么一个答复,竟然对刘天南其人是如此偏袒!
而脸色早已涨得通红的燕大人没有注意道皇帝眼中流露出的一丝赞许的意味,瞪大了眼睛道:“可那是整整七万条人命!七万大魏士卒的忠魂!就这么在败仗之中白白死去?而没有人为他们负责么?!就算是我们答应,那些牺牲的士卒家人们答应么?!天下百姓答应么?!”
凌络轩缓缓转过身来,看向燕大人,敛了笑意,面色肃穆道:“燕大人,亏你还是咱们大魏千挑万选出来的第一任户部尚书,小账算不清楚也就罢了,竟然连这种大笔的人命钱也不会算了么?”
他竟直接离开了百官的队列,缓缓踱着步子来到了燕大人的身前,先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而后又环视四周,沉声道:“七万忠烈,自然不是白白死去的!总共就只有两万人的草原狼骑兵,如今只剩下了一万两千!而且他们为剩下的十三万大魏士卒,赢得了喘息的机会!倘若真的要算这笔账,也应该把这笔账算到草原人的头上!”
燕大人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是看到凌络轩的坚定眼神之后,嘴唇动了动,还是将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凌络轩嘴角微微一挑,然后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向皇帝行了一礼,便将双手负在了身后,不再说话。
皇帝萧正风微微点头,看向了一言不发的李沧澜,问道:“李相,你为何不置一词?”
李沧澜微微抬头,行过礼之后,他轻声道:“臣不通兵事,不敢妄加言论。臣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举个简单的例子,中原天下国土浩大,为何要设立那么多郡县衙门?自然是因为陛下无法事事躬亲。燕大人是户部尚书,自然在对国库钱财的管理上,远超我等;咱们尚书省尚书令宗大人,兼领山水堪舆一应事务,自然也是因为宗大人早年以双脚丈量中原大地,论及此事,必是无人能及。刘元帅既然能成为我大魏定国大将军,那是诸位在内一起商议出来的结果,既然如此,便应当相信刘元帅。臣以为,不论换了谁,在那样的情况下,都不可能比刘元帅做的更好了。”
李沧澜抖了抖袖子,深吸了一口气,面容上终于也是严肃了起来,抬起头来,沉声道:“臣以为,当下大军退守雁门崖,仍有十三万兵力,且刘元帅没有撤回中原,那么这场战争就远没有到要结束的时候。既然战争还没有结束,我们需要考虑的事情,就不应该是按律追责或是论功行赏!当务之急,是如何解决刘元帅之困境,如何能在接下来的战役之中让草原梁国狠狠地出血、肉痛!功与过,自有兵部和礼部负责,我们在朝堂之上为这些已经无法挽回的事情讨论,实在是不应该!”
“说得好!李相甚得朕心!”萧正风哈哈大笑了起来,他一拍龙椅上的扶手便站了起来,明黄色的袖袍一挥,看向百官,缓缓道:“打仗,必然是要死人的。第一次打仗,倘若能买到教训,那么死多少人,都是值得的!你们或许会觉得朕这话冷血了些,无情了些,但是这就是事实!草原人长期在马背上游牧,部落之间常有冲突。无论是其悍勇程度、还是行伍作战,都不是我们中原人说赶上便能赶上的!你们可能不知道,在刘元帅出征之前,朕亲口告诉过他!这场仗,朕不求,也不奢望真的就大获全胜,让拓拔冬阳俯首系颈而至中原。朕要的,是让这二十万人马,真正蜕变成一支不败之师!真正在战火的洗礼下,成长为我大魏的中流砥柱!”
“看不透这些,便来妄论对错,你们这些大魏的铮铮脊梁,到底是在想些什么?停停两位丞相所说的,那才是真正的社稷之言!那才是真正的以大魏为出发点来想问题的思路!你们当中有些人,始终不明白,为什么我大魏一国之丞相不找老成持重之人,反而让这两个年轻人担此重任?现在你们应该懂了罢!大魏永远都不是朕一个人的大魏!不是朝堂之上这百十个人的大魏!而是整个中原百姓的大魏!”
萧正风道:“传朕旨意!发天下布告,向各郡县,向中原百姓,再次征兵!连同兵营之中尚还有的十万士卒,一同加紧训练!江一白!李博!”
李博和江一白霍然抬头,俱是前跨一步,沉声道:“臣在!”
“新军之训练一直都是由你二人一同负责,朕命你们要在一月之内,训练出至少十万可上沙场之士卒,能做到么?!”
李博眼神炽热,立时应道:“趁领命!”
而江一白却没有出声。
萧正风一皱眉头,问道:“江将军,有难处?”
李博在心中冷笑一声,心中尽是不屑。
江一白缓缓抬头,目光直视萧正风,缓缓道:“陛下……臣多年以前,便随刘元帅与江湖之中厮杀。方才诸位大人议论刘元帅之功过,臣不是不想说上两句,而是不敢。天下为大,碰见此事,臣理当避嫌。然而刘元帅与臣有知遇之恩,此时刘元帅深陷险境,臣实在无法安心在都城训练新兵!”
江一白一扫前襟,直直地跪了下去。他看着萧正风,高声道:“臣!恳求陛下!准许臣带领三千新兵,前去支援刘元帅!必不负众望,辅佐刘元帅将胜利之号角传回长安城!”
……
茫茫草原。
刘琮琤身后士卒已经不足五百人。
所有人都已经脱下了厚重的战甲,用扎满了枯黄细草的兽皮衣代替。若非如此,在两天前他们几乎正面遇上了那整整有两千人的草原军队时,根本不会任何有悄然迂回绕过的可能性。
许狮虎看了看头顶盘旋的秃鹫和苍蓝色的天空,伸出手来摸了摸自己胸口处的衣襟。
那里有一面被从旗杆上摘下来叠好的战旗。
他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骂道:“他妈的!”
这个原本憨厚忠勇的汉子,终于在最危难并且最落魄的时刻,露出了些许像利刃一样的锋芒。
不仅是他,这五百人,人人皆此。
利刃开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