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日上朝之后,萧正风着明黄龙袍,待百官从大殿之中退罢,自己便将双手负与身后,遣散近侍,缓缓行出了宫殿,将身一转,行向了殿后御花园。
一路行来,但见奇花群簇,争相怒放,饶是秋凉时节,却也毫不见颓;异石堆叠,石缝中流水潺潺,清秀可亲;曲径通幽,树隐楼阁而楼阁清俊;云影偷光,雁掠池山而池山幽荡。极目所致,秦岭苍青而接天;垂眸所收,青石透亮而伏地。凡俗之物,风雅之形,静默相立,形姿绰约。就算是萧正风这等世间第一流的人物,也总是喜欢在此园中流连而忘返,凡有忧心者,必至此处消遣。
假山旁,小径上,四周并无旁人,而萧正风却渐渐停了脚步,静立片刻之后,他突然微微一笑,竟然自言自语了起来。
“古今往事,尽多愚昧。不少自以为是聪明人、自以为是天下柱石的所谓天才,风流淘尽,挥斥方遒,直到最后一刻才明白原来自己始终都在山中。目力所及,也只是大山本身想让你看到的那一部分,就算有幸登顶,也不能将所有的景色尽收眼底,疏漏难免,于是性命则不保。”
他慨然道:“所以不论是在哪个时候,出身、天赋,其实永远都不能算是最决定性的因素。最关键的,应当是你知道的事情比不比别人多。”
“这就是你萧正风撕毁剑冢誓约的理由?”
一道颇为苍老但闻其声便知其必然精神矍铄的声音在这片园子里轰然响起。然而怪异的是,明明园外有不少宫廷侍卫与宫女时刻等候吩咐,却在如此大的动静响起来之后,整个园子依然是一片寂静。
萧正风笑道:“你这一手画地为牢,倒是越发纯熟了。”
风乍起,吹皱一池秋水。
苍矍老人一向混浊无神的双目中此时神满意足,若是熟悉他的人,便会觉得他仿佛是回到了数十年前,又变成了那个手持一柄染血利剑行走在山野间、天底下杀力第一的少年。
他将萧正风看住,开口道:“终究还是年纪大了,若是年轻那会儿,我才懒得费这力气,把那些碍眼的家伙们都杀了才算清净。”
萧正风依旧笑着,轻声道:“所以剑宗的老前辈们才硬生生地几乎将你拖到了四十岁,才让你接掌了整个剑宗。现在看来,这个决定还真是英明啊,否则,剑宗千百年经营起来地好名声,可就又要让你打回原形了。”
老人反唇相讥道:“萧正风,真正要将剑宗打回原形的,应该是你才对吧?我这个剑宗的逆徒,最多把一个名门正派变成魔教,而你呢?却是要让整个剑宗再次变成天下的罪人!”
庞然剑气于杀机之中纵横,这位一出关便直奔长安城皇宫而来的现任剑宗宗主周孤烟伸出一指,指着天空突然大笑道:“我从来知道!老家伙们的眼光都已经昏聩到了极点!他们的一生,眼睛全都放在了那剑冢里一把把毫无生气的剑上,却从来看不到人心鬼蜮,纠纠葛葛!千年以来,他们早就已经忘了,剑宗之剑,从一开始便是入世之剑,是杀人剑!倘若连人心尚勘不破,那又何谈剑心通明!又何谈一剑斩却百万红尘!”
萧正风默然。他看着原本是黑白灰三色相间发色的周孤烟,如今披散的尽是白发银丝,终是有些不解地问道:“你周孤烟,难道不应该是最看得开的那个人么?怎么到头来,却变成了你来兴师问罪?甚至不惜放弃以往所修五十年剑道,转而走枯剑的路子,就只是为了要取走朕的项上人头?须知,哪怕就算是你真的能杀了朕,朝堂之事、大争局面也已尽起,你剑宗那些陈芝麻烂谷子也早晚会被挖出来,然后仍然是个惨淡下场。你周孤烟不是青莲酒剑仙,破不开大宗师与天地之间的那一层屏障,所以千年之前的浩荡,不可能重演。”
周孤烟紧紧看着萧正风的眼睛,声音却放轻了下来:“有人以我为暴徒,有人以我为豪杰;有人以我为穷寇,有人以我为疯癫。其实说到底,我周孤烟,也不过是一抹孤烟罢了。”
“我自幼记事起便没爹娘,从小便是在挨打和打别人的日子中活下来的。饥荒那几年的时候我人早已被师父领到了剑宗,但是吃不饱饭的日子,我从小就了解的很深刻。所以当饥荒那几年我眼见剑宗对天下饥民无所作为的时候,便心意难平。心意难平剑意便也难平,宗门里我便待不住了,便向师父请求下山游历,砥砺剑道。”
“我知道,不是剑宗没有救世之心,而是天下之大,灾民之盛,力所不逮罢了。不止剑宗,江湖山门几乎全部如此,人人各自饱腹尚且难以周全,更不要说是下山救世、为生民立命了。但我就是心中不平,怎么?平日里只不过是救过一些弱小被欺凌者,便受世间人敬仰,而到这种危难时刻便英雄气短了?这算什么江湖?”
“我无解决饥荒之能力,唯有一剑,可斩尽天下心中有愧之人!于是我破山岭,过闹市,踏宗门,放山村,所到之处,但有恶行者,尽斩于剑下。其时斩龙剑饱饮鲜血,锋利无双,我这赫赫威名与赫赫凶名,便是在这个时候立在了江湖之中。”
“江湖水悠悠,自然浑浊而非清澈,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我从来都是懂得,只不过懒得理会罢了。可我不理会,师门师长却不会不理会。我在江湖引发的公愤终于使剑宗也承受不住压力,师父便亲自下山来将我捉了回去。我继承剑宗宗主的日子便一拖再拖。在这段时间里,我在山门静修,以蜀山水压我心头业火。山门之中多有师兄弟师兄妹不在乎我在江湖里的凶迹,十分与我亲近,常向我讨教剑道真意。我的性子也渐渐淡然,师父也开始允许我在西南蜀地小范围的活动,以免长久居于山中,致使走火入魔。我也因此收了王渊那小子为徒,看上去越来越像一位宗门之主应有的样子。于是一直强撑着的师父便将宗主之位传给了我,将那些狗屁倒灶儿的所谓宗门誓死守护的使命一股脑倒给我之后,便溘然长逝了。”
“而我则比谁都清楚,我心中的那一团业火,又开始蠢蠢欲动了。”
“从这个角度上说,我周孤烟应该和你萧正风是一路人,我应当协助你将那所谓的誓约与规矩打破,然后誓死守卫你的大魏与你大魏的百姓。”
萧正风笑着摇了摇头,终于打断了周孤烟,道:“可惜你是周孤烟,不仅仅是那个江湖上剑下无数人命的暴徒,还是剑宗的脊梁。”
“别拍马屁,”周孤烟摇了摇头,有些嫌弃地说道:“什么剑宗的脊梁,剑宗的一缕孤烟罢了。”
顿了顿,他道:“也只会是剑宗的一缕孤烟。”
“这个名字是我师父为我取的,我命与剑都是我师父给的,我师父与你立下的剑冢誓约,你要撕毁,我是不答应的。”
萧正风平静地说道:“可是朕已经撕毁了。大魏已经建立起来了,江湖将会不复存在,朝堂与地方构建出来的整个国家,将会是所有老百姓安居乐业、平安喜乐的地方。朕,也不会允许任何人,将之破坏。”
周孤烟道:“所以我来杀你。”
萧正风道:“可是你连斩龙剑都没带来。”
“那不是我的剑了。王渊远比我要适合斩龙剑,现在他真正解开了斩龙真意,悟透了那枚扳指,我便不能再用了。”
“所以你其实不是来杀我的,而是泄愤,然后赴死。”
周孤烟笑了。
“萧正风,你这个人,什么都好,有一点,就是太自信,觉得什么事情都能在你的掌握之中。相信我,你会为此付出代价的。”
剑意四起。
周孤烟前踏一步,微微抬起自己的右手小臂,并指为剑,在空中轻轻一划。
一道痕迹在空气之中轻轻浮现,渐渐推向萧正风。
萧正风脸色渐渐凝重,轻声道:“原来这便是剑宗剑冢枯剑术,果然玄妙。”
一直负于身后的双手终于分开,而后拿到了身前。明黄色的袖袍抖了抖,而后轻轻一挥。
似有若无的屏障顷刻间便在萧正风的身前立了起来,那道痕迹与这屏障轻轻相撞,激起了淡淡的波纹。
一切看上去都是那样地温柔,那样地不动声色。
萧正风垂下手来,明黄色的双袖悄然化为粉末,飘散在了空气之中。
而周孤烟头上一缕白发轻轻坠落,还未落于地面便已经被萦绕在周孤烟周身的剑气给绞得粉碎。
凶险只在方寸之间。
周孤烟洒然一笑,道:“和尚们说过,人之头顶,便为三千烦恼丝。我尚有两千九百九十九可落,你这一身龙袍,却还经得起几次碎裂?”
萧正风微笑道:“周宗主只管再次出剑,我接着便是。”
“好!”
周孤烟将整支右臂抬起,依然是并指为剑的路数,却有一道足有碗口粗细的灰色剑气萦绕于他的整个右臂周身,随着他指向萧正风,剑气如同一条世间真龙一般向萧正风扑杀而去!
与先前如同两位读书人的趋步见礼大不相同,此次就真如同江湖武人见面,出手即风雷迅猛,凌然锋利!
剑宗自古剑气长!
而萧正风却摇了摇头,一边不退返进,手中紧握为拳,轰然砸向那庞然剑气,一边高声笑道:“周宗主!这剑气上怎么都尽是死意?!莫非你修了这所谓枯剑,便是连性命都在随着心气一同逐渐流失了么?!如此江湖豪杰,当真是可惜啊!”
一拳。
剑气仿佛像是砸上了悬崖岩壁的浪头一般轰然碎裂!
萧正风身形未停,霎那间便来到了周孤烟的身前。周孤烟只来得及伸出剑指,便被迫与萧正风的拳头撼在了一起!
拳与指并未直接接触,剑气与拳罡在空气之中交相碰撞,相互侵蚀。半空之中,高高跃起而后仿佛定格的萧正风眼神凌厉,而仍站在原地的周孤烟却是眼神晦暗不明,头上白发以极为惊人的速度向下脱落着。
他在减损本就所剩不多的寿元!
萧正风的鼻孔之中也渐渐渗出血来,可他却放声肆意笑道:“这世间想要杀我萧正风者,何其多也!”
“嗤”地一声轻响。
拳罡突破剑气。
就像是一个被人扎破了的鼓胀水袋,剑气如水四溅开来,而后被周围拳罡挤压着开始倒流!
周孤烟有些干枯的面皮痛苦地颤抖了起来。原本属于自己的剑气现在竟然开始沿着自己的手臂向下切割而来。一块块的肉被割离手臂而后瞬息之间被粉碎成粉红色的碎末,鲜血还未流淌而出便已成了血雾弥散在空中,周孤烟抬起头来,像是一头受伤将死的老兽,凄厉地嚎叫了起来。
脚下重重一跺,仿佛衣帛碎裂的声音响了起来。周孤烟只退三丈,总算是不再和萧正风纠缠在了一起,拉开了距离。
周孤烟佝偻着身子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血与汗一同向地上坠去。他微微偏头,看向了自己的右臂,却是瞳孔猛然一缩。
从肩膀处到手指指尖,已经看不到一丝一毫的皮肉,只剩下了血污染着森森白骨。
萧正风抹去了拳头上的血渍,一边漠然前行给,一边道:“到了现在,周宗主你还是不肯认输么?你藏于丹田一生的剑气已经随着这断臂几乎逸散了个干净,现在回去,还能留得一条性命。”
周孤烟终于奋力让自己的气息渐渐平稳了下来,他看着萧正风,笑道:“这种话,倒也能从你萧正风嘴里说出来!只不过,我丹田中的剑气倒确实是没了,但谁告诉你我断臂了?”
他抬起右臂白骨,再次指向萧正风。
血肉皆无,周孤烟已然无法用这条白骨手臂做出什么动作来,这白骨便仍旧只能保持着它血肉消散前的样子。
所以那两根指骨,仍是并指为剑的样子。
感受到不对的萧正风面色骤变。
周孤烟惨笑道:“以骨为剑,这才是真正的枯剑!”
剑气死气与杀意。
交相纵横!
周孤烟低垂下了眼眸。
白发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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