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正风坐在自己的战马身上,脸上的表情辨别不出是肃穆还是其他的什么。他的双手紧紧握着缰绳和马鞭,喊杀声毫不客气的向他的耳中钻了进来。他的眼中是布满了鲜血和残肢的战场,刀剑枪戟在空气之中毫无意外的碰撞,迸溅出刺目的火花。无数人倒下,无数人继续向前冲去,兵刃砍向下一个敌人,然后倒下或者直到倒下。
仿佛一个又一个无尽的轮回。
刘天南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是的,他是这座天下武力的巅峰,他是大宗师,是世间少有的传奇。他理所应当的成为了新王朝建立之后的第一位、也是地位最高的将军、统帅,他众望所归的带着无数中原好儿郎来到这北边的草原,试图将胡人抗于中原之外,甚至一劳永逸,从根本上解决外敌入侵的问题。他吃了第一场败仗,轰动了整个中原,几乎所有人都认为是天要亡我中原,连刘天南都挡不住的胡人,还有谁能挡住?难道要让我们的皇帝陛下御驾亲征吗?
而现在,他一步一步地打到了胡人皇帐的家门口,却只是给中原人带来了些许小小的振奋,除此之外,再无任何惊喜。因为在人们的潜意识里,他刘天南,打胜仗,才应该是常态。不过是要让这所谓的大梁国灭国罢了,其他做不到,对于你刘天南来说,没有什么值得夸赞和骄傲的。
没有人记得,刘天南在长安城出兵的那一刻,也不过是一个从没有上过战场的新兵罢了。
刘天南轻轻叹了一口气。放在以往,他是不会从这种角度来考虑问题的,哪怕有一丝一毫的苗头,他都会将之强行压下。古时贤人曾经说过,严于律己,宽于待人,对于刘天南而言,做人便是应当如此。尤其自己已经受到了百姓的认可和尊敬,那么自己的所作所为便要对得起这份尊敬。
可是最近几年来,他的信念开始慢慢动摇了。
最初的动摇,起始于张白衣。从一开始的满腔怒火必杀此人,再到后来的芥蒂渐消并肩作战,使他愧对于自己曾经的好友,那位唐门的天才。以至于后来得知友人女儿尚存于世的时候,本该做出补偿的他竟然不敢主动现身去见上一面,这件事,他要在心里惦念一辈子。
之后,便是那场江湖大会。先是在华山之顶与几乎引为至交的萧正风一场切磋,闻得萧正风的大世之言后,心中生出对天下尚出力不足的愧疚之感,后在与江南世家等天下权贵的谈判周旋之中,渐渐意识到了,对于天下最普通的百姓而言,命运,永远是不能掌控在自己手中的。只不过是让萧正风这种可以放心托付的人的手中,百姓们的生活,应当要比眼下更好,所以他才愿意站在萧正风的这一边,出自己的一份力,建立了这一整座大魏王朝。
可是在他的心中,仍是不满意这样的局面的。
再后来,他带着整个中原的希望出征草原,可是北地寒冷的风与茂盛的草却使他原本像年轻人一样满腔的激情渐渐地冷却。从战士的身躯之中喷溅而出的血液尚还未撒到土地上便已经变得无比冰冷,刀锋切开肉体的声音从未如此清晰的响在他的耳中。从未畏惧过死亡的他开始变得身体僵硬,眼看着身边的袍泽一个个倒在血泊之中、在凶恶的巨狼嘴里被撕成碎片,他握枪的双手开始微微颤抖。他像一个新兵那样,怒火与恐惧在心中交织,他明白了,原来战争和那些平日里的江湖切磋真的不同,原来战争是这么的残酷,原来背负着数十万生命与鲜血的责任,是这样的沉重。也恰是这份沉重,让他不能像那些普通的士兵一样,由着自己的身体发软,由着手中的兵刃轻而易举地掉落在地,由着敌人在眨眼之间将自己的头颅斩下,甚至来不及再看这个世间最后一眼。
不能,他不能这样做,死亡在战场上是最容易的事情,难的是活下去,带着数十万人一同活下去。
他做到了。
只是从偶尔传过来的京城的消息里面,总会有那么一些让他浑身上下都感觉疲倦的东西。那种东西开始让他心中产生了一些问题,那便是自己在这里所拼上的一切,究竟值不值得。
再后来,那个曾经总是喜欢咧开嘴笑的年轻人坐着轮椅来了。随他一同来的,还有这座天下的真相。于是他沉默了,他痛苦了,他闭上了自己的双眼,他没有立刻给年轻人自己的答案,而是来到帐外崖前,希望这世间能够给自己一个答案。
原来周孤烟是那样死的。
原来当年的楚苍是那样消失的。
原来玄罗宗的叛变中原是一场精心设计好的圈套,居中不论是哪一方都不过只是棋子。
原来这一切,和自己想象的都有所不同。
他凭什么只听那年轻人的一面之词就轻信了了呢?
因为怀疑的种子早在很久之前便在他的心中生根发芽了。
对于百姓而言,现在的世道,看上去似乎很好。
可是对于那些本不该逝去的逝者而言,现在的中原江湖,现在的中原大魏,不过是一座用骨与血搭建成的精美牢笼。
人,应当首先是人,而后才能是一些其他的什么,比如皇帝。
所以他的意志再次坚定,准备用手里的这杆铁枪,先将这劳什子大梁王朝的皇帐刺个对儿穿,再回到中原,将遮盖在中原江湖上的那些乌烟瘴气,绞个稀烂。
这世间,还是喜欢朗朗晴日的人要多一点!
他深吸了一口气,转头向旁边正赶过来的一名斥候高声问道:“战况如何?左右两翼都是否已经到位?”
那斥候赶至刘天南的身前,翻身下马,低下头颅,高声道:“回元帅的话,左右两翼都已经到位,两位大将军现正等元帅下令!只是……”
“只是什么?”
斥候道:“只是对方两名主帅,竟然在这个时候选择了分兵,拓跋一系军队竟然有撤退的迹象?”
“撤退?”刘天南先是一怔,而后失笑摇头,轻声道:“他们身后便是皇帐了,难道还指望最后在皇帐之前再坚守最后一波不成?只要不是傻子,谁都不会抱有这样的侥幸心理……拓跋啊拓跋,没想到骁勇一世的姓氏,竟要开始选择卑躬屈膝了么?”
“元帅,倒是耶律雄材带领的那一支,已经摆出了鱼死网破、玉石俱焚的姿态了。”
刘天南哈哈大笑:“什么玉石俱焚!不过是毫无退路,死中求生的做法罢了!传我令,按照事先安排的计划,由左翼江一白将军的部队率先杀出,冲乱敌方军阵,再由右翼张丹青将军的部队兜住他们的后路,绝不允许放掉一兵一卒,最后再由我们中军压上,一举歼灭胡人的有生力量!而后踏破皇帐,生擒拓跋冬阳!”
“是!”
……
耶律雄材坐于马上,微低着头,呼出的白气一股一股地砸到他赤裸在外的胸膛之上。手中斜提的弯刀上满是血污,那是他的刀锋切开中原士兵身体的痕迹。
他是大梁国这只军队的副主帅,仍是坚持亲身上阵杀敌。
此时他的脸上满是不可置信与愤怒。他不敢相信自从那所谓的除夕夜一败之后,他们竟然被那该死的中原人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再无任何翻盘的可能。
“进攻了!进攻了!中原人又进攻了!”
耶律雄材猛然抬头,问向斥候:“先头是谁?!”
“吕清扬!是江一白的部队!”
耶律雄材重重地吐出了一口气,眼睛闭上而复睁开。
他不是主帅拓跋卫,他没有一个作为皇帝的父亲来给自己撑腰。他没有退路,没有选择,他只能带着属于草原人的荣耀与精神一直战斗下去,要么打赢,要么战死。
于是他的声音复归平静,沉声道:“传我令,两千轻骑做锋头,三千狼骑紧随,而后中军压上,杀!”
……
江一白其实在江湖上混的时候,是不那兵刃的。他闻名江湖的是他的手指上的功力,一身之技,全不在外物之上。
只是穿了盔甲上了马,一切便不甚相同了。不用兵刃,就算是他的指力再强,也无法在乱军之中造成最大的杀伤,几乎没什么用武之地。于是他便拿起了长枪,既是一寸长一寸强的道理,也是在致敬他最敬佩的刘天南。
只是刘天南在战场之上几乎从不亲自出手,起初的时候也有不少人对此产生过非议,说刘天南自矜大宗师的境界身份,不屑于跟武道境界低于他的人交手厮杀,为此刘天南从未公开表示过什么。后来江一白实在是心中不舒服,于是便亲自跑去向刘天南询问此事,而刘天南只是微微一笑,说自己确实是因为大宗师境界而不出手,但并不是因为自矜。他只是觉得,自己一名大宗师去亲自下场去和一些士兵厮杀,实在是欺负人。那些草原士兵其实说白了也和中原士兵一样,都是被卷入战争的无辜生命,他希望该是什么境界之间相抗,便是什么境界之间相抗,这样才是生死各安天命,才是真正的公平。而他,除非是有相同境界或者围杀之局出现时,才会出手,否则,他便永远只会扮演指挥的元帅角色。
江一白便问,虽然都是生命,可亲疏敌我,仍旧无法磨灭。元帅若是出手,便可令我方少死无数士兵,这笔帐,又该如何算?
刘天南说,这不是做生意,生命这种活生生的东西,是不能拿来等价衡量的。你说的没错,亲疏有别,我自然应该对我们自己的士兵更好一些,可是假如你换个角度想一下呢,假如你是他们阵营中的一员,你是希望我亲自下场呢,还是给你们营造一个能发挥出真本事的战斗?你可能会说,敌我之间,战争之中,哪里会有真正的公平?我觉得,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人,在这场战争开始之前,手上根本没有沾染过中原人的血。每当我想到这些,我便认为我若是亲自下场,便是在作孽。
江一白明白了刘天南的所思所想。这位年过半百的英雄,其实是在寻求一个勉强的心安。
有些问题,不可深想,哪怕是轻轻一碰,便已经被吸入了漩涡之中。
他理解刘天南的想法与坚持,但是自己现在还不可以那么做。
无论如何,这场战斗,终究是要结束了。
他握紧长枪,策起战马。
阵中冲杀。
……
已经绕到战场最后方的张丹青缓缓将自己的长剑收入腰畔的剑鞘之中,看着只有二十几骑簇拥着过来的金甲将领,些许讽意浮上嘴角,开口道:“就带这么点儿人?真不怕我们大魏皇上突然改变主意撕毁约定,然后由本将军将你带回中原做质子,以此谋求更大的好处?”
那金甲将领已经来到了身前,是个年轻人。听到张丹青如此发问之后,哈哈大笑道:“何必呢?不论是此时的刘天南也好,还是真正在长安城里匍匐着的萧皇帝也好,灭我梁国,不过举手之事罢了,干嘛非要脱了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呢?”
张丹青看着此人的眼睛,沉默了一会儿,而后轻声道:“你们父子二人,无论是魄力还是大略,实在不能令人放心。”
金甲将领摇头道:“草原之耻,不值一提。”
顿了顿,金甲将领终于和张丹青对视在了一起,道:“我们还是跳过这些毫无意义的试探吧,张将军?你们一早准备好的所谓大杀器呢?拿出来看看?”
张丹青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然后朝身后挥了挥手。
……
耶律雄材早已经失去了他的战马,像一个普通步卒一样,凭借最原始的力量挥动着自己的双手中的弯刀,将身边的中原士兵一个一个的砍杀。
忽然一个声音在他的背后响了起来——那是一种奇怪的声音,拉得很长,音调很高,还有些许听上去还有些凄凉的婉转。若说有什么样的声响和这东西比较像的话,可能是一个憋了很久最后没能憋住的屁声。
很奇怪,在这样壮烈的战场上,他竟然想到了这么令人发笑的一个比喻,而且真的笑了出来。
然后那颗漆黑的大球便狠狠地砸了下来。
一声仿佛是天雷般的巨响。
整个大地都在震颤。
像是神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