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今竹并不知道是自己“大显神威”震慑住了这对姐弟,更不知道此举同样震惊了院里除福嬷嬷、金钗玉钗之外的仆人——这三人在乌衣巷住过大半月,已经见怪不怪,打弹弓算什么?没上树就不错了!
伺候完三个小主子歇午觉,三等丫鬟缨络低声吩咐当值的小丫头子,“不准偷懒睡觉,瞪亮了眼睛瞧着有没有蚊虫,轻点拍死,别吵醒表小姐和哥儿姐儿。”
缨络去了院子后排倒座房处,轻轻敲响一个房门,“金钗姐姐,睡了没?我是缨络。”
一个小丫头开了门,缨络快步进去,小丫头飞快将房门关上,屋子里隔着两木桶冰,散发着深深凉意,驱走了暑热,缨络艳羡的看了冰桶一眼:一等丫鬟就是舒服啊,有人服侍着,夏天都有法子搞到冰使用,我这个三等丫鬟可没这个脸面。
金钗对镜卸钗环,眼里满是疲惫,“表小姐睡了?今儿我跑了好几个地方,可把我累坏了,想好好歇个午觉,有什么事情快说。”
“这——”缨络看了铺床的小丫鬟一眼,金钗有些不耐烦,“她是我的人,有话快说。”
“我来帮你。”缨络拿起梳子帮金钗通头,“表小姐要来瞻园常住,听福嬷嬷说一切都要和咱们园里的其他小姐们一模一样,莫要被人小瞧了去。金钗姐姐,是不是说表小姐搬到以前淑妃娘娘住过的院子,近身伺候的也必须要有六个三等丫头、四个二等、两个一等丫鬟?”
梳齿缓缓划过头皮,金钗微阖着眼,享受这舒适的酥麻感,“是啊,还有一个稳重的教养嬷嬷和管事娘子。”
“金钗姐姐,你说——”缨络揉着金钗的太阳穴,“表小姐这个人平日如何?今天看见她拿着弹弓打蝉,那个准头呀,我看许多男孩子都比不过呢。”
“你这小油嘴,是想问表小姐好不好伺候吧。”
缨络笑嘻嘻的揉着肩,“什么都瞒不过金钗姐姐,我呢,也没什么大志向,能混上二等就心满意足啦。金钗姐姐,你说夫人会不会选我呢?”
金钗若是这么容易被人套出话来,她就爬不到一等丫鬟这个地位了。她眯缝着眼睛继续享受着按摩,漫不经心的说道:“我那知道夫人的心思,我们做下人的,夫人安排什么就是什么,那容得我们挑挑拣拣。”
缨络不是轻言放弃之人,“我明白的,听候夫人差遣就是——可这心里呀七上八下的,心想若是被选了去,又不知表小姐性格喜好,怕伺候不好呢,金钗姐姐在乌衣巷住过大半月,还请指点一二。”
言罢,缨络服侍金钗躺在床上,慢慢给她按着脊背,力道恰到好处,金钗缓缓的放松自己,意识有些模糊了,喃喃道:“表小姐才八岁,还是个孩子,没定性,喜怒也无常,不听劝,更不喜欢别人把她当孩子哄——但话又说白了,半大的孩子可不都是这样么?唉,不说了,我要睡了。”
“姐姐好生睡,我走了。”缨络挥着扇子在蚊帐里呼扇了几下,驱赶蚊虫,而后轻轻放下帐帘,小丫头子亲自送缨络到门口,缨络塞给她一个小银馃子,悄声道:“记得经常在金钗姐姐面前替我美言几句。”
“嗯。”小丫头子重重点头道:“等缨络姐姐高升了,可别忘我了呀。”
缨络顶着烈日从后排倒座房回到东厢房处,打瞌睡的小丫鬟听到门帘响动,忙揉了揉眼睛,做正襟危坐状,随手抓起麈尾驱赶蚊虫,殊不知慌张中将鸡毛掸子误拿成麈尾,被缨络识破了,缨络担心吵着熟睡的沈今竹,就没立刻罚她们,她自己拿起麈尾,示意小丫头离开。
沈佩兰院子鲜花甚多,最招蚊虫,有细小的飞虫甚至连纱帐都能钻过,夜晚黑了灯无妨,白天偶尔有飞虫钻进去咬人,所以主子们午睡时,小丫头子就要不停的挥着麈尾驱赶,这种累活本不是缨络这个三等丫鬟做的,她为了接近沈今竹,给自己留下个好印象,舍了午觉,亲自上阵。
缨络一边挥着麈尾,一边艳羡的看着沈今竹的睡颜,若有所思:人呐,投个好胎比什么都重要,表小姐这样的刁蛮大大咧咧的性子,若投胎到她们这种子女众多、重男轻女的世仆之家,几顿打、再结结实实饿几天饭,保准就懂事听话了。
可偏偏人家会投胎嘛!性子再皮,表小姐还是被人捧在手心里疼着,还能来瞻园和国公府的小姐们一起上学玩耍,一应份例也是一样的,将来再找个好夫家,一辈子都不用愁,哪像自己
缨络是徐府家将之女,说是家将,其实就是奴婢,祖先也曾跟随徐府老祖宗徐达南征北战——不是打仗,而是给医官们打下手,救治伤员,时间长了,也练成了一套医术,这医术代代相传,只传男不传女,男人们跟随一代代徐家人在营地当军医养家糊口,女人们大多做家务针线,机灵点的选到在瞻园做丫鬟,到了年龄或配小厮小管事,或者放出去嫁给军汉小军官,一直生活在下层。
缨络是家中老二,所以和福嬷嬷一样,本名都叫做招娣,头上有个哥哥,底下三个妹妹,两个弟弟!缨络所有关于童年的记忆就是哥哥跟着父亲学医,不沾家事;母亲似乎总是在怀孕、生孩子,又怀孕、又生孩子,挺着肚子做家务;她摇摇篮,洗尿布,给弟弟妹妹喂饭,看孩子,每天都要做不完的事情,连晚上也不曾睡过囫囵觉——要给弟弟妹妹把尿的,若尿在床上,第二天打骂自不必说,早中要饿两顿饭。
那个小的哭了闹了,母亲并不去哄,而是骂她一顿,她一边哄哭泣的弟弟妹妹,一边听着母亲的辱骂,觉得自己不是父母亲生的,不过是家里捡的,当做免费的佣人而已。直到三个妹妹也大了些,也成了家里免费佣人、母亲发泄坏脾气的对象、弟弟们练习拳脚的沙包,缨络才明白:其实她也是亲生的,只是在父母眼里,女儿天生就是罪人,底下没有长小丁丁就是罪!生出罪人,留她们一条命,给饭吃就不错了,乖乖的伺候家里的男丁,长大了再换一笔彩礼钱给男丁们盖房娶媳妇才是罪人们的出路。
缨络聪明伶俐,知道父母靠不住,开始为自己谋划,百忙中偷偷听父亲给哥哥讲医术,这种军中医术大多是口口相传,再拿小兵糙汉、或者无钱看病的贫苦奴婢平民们当练手实践,就是开药方时写几个字。初始,缨络拿着柴火棍偷偷在草木灰里学写字,全部都是药材名,后来拿着家里挂着的黄历学上头的字,竟也能半懂不懂看一些书了。
又借口尽孝道,给父母揉肩捶腿,调理身体,求父亲和哥哥教了些人体经脉和基本药理知识,缨络在繁重家务中锻炼出来手劲按的人舒服呀,父亲和母亲很满意,哥哥觉得有个人打下手,自己看病也轻松许多,就没提防妹妹偷师,偷偷学了个大半。
缨络十四岁那年,居然出落的不错,手脚勤快能干,人缘好也是名声在外——家中长女,不勤快的早打死或者卖了。慢慢开始有同为世代家奴的人打听她是否婚配,父母看她的目光都变了,那不是看女儿,是在看银子呢。横竖家里还有三个免费佣人,都可以接替大女儿了。
从几个姑姑的婚姻现状来看,缨络觉得家里判断女婿的唯一标准,就是价高者得,嫁过去是生是死是懒得管的。缨络开始启动积累的人脉资源,处处吹捧讨好,送鞋做袜子,为自己寻得内院大厨房打杂的活计,暂时逃离胡乱婚配的命运。
她还诱之以利说通了父母,当然,对于把女儿不当人看的父母,动之以情是白费的,缨络早看透了,她说:
“每月的月钱我都留着送回来,不花一个铜板,横竖厨房管吃管住。”
“大厨房每季做一次新衣,我穿旧了,还可以留给妹妹们穿。”
“柳家嫂子的幺女您都知道吧,在大厨房两年,每次回家都揣着大包袱,他们家时常能吃到鱼、肉,排骨,鸡蛋,都是用猪油炒菜呢。”
排骨!缨络的大弟弟吞了吞口水,“爹娘,你们赶紧要大姐姐去吧。”
缨络看着爹娘神情已经松动了,又煽风点火道:
“做的好呀,有赏钱呢,听说主子们都大方,小碎银子称都不称斤两,拿起来就赏人,银子我都攒着,好给大哥做聘礼娶大嫂。”
这下戳动了要害,大郎的聘礼不够,人家不点头呢。爹娘对视一眼:大闺女向来听话懂事,吃咸鸭蛋,从来是流油的蛋黄给哥哥弟弟们,蛋青给妹妹们,自己舔舔蛋壳尝尝味就行了,银子肯定不会私藏,正好留着给大郎。
当夜拍板同意缨络去大厨房,第二天清早,缨络起来打扫屋子,给水缸挑满水,熬粥做早饭,甚至抠了两个铜板去外头买了油条煮到粥里去——这油条若只是切切分了吃,三个妹妹休想沾边,煮到稀饭里,妹妹们才可以沾些油腥。
缨络走出家门,没有一丝留恋,她发誓不会再回来了,若真在瞻园不能出人头地,被迫灰溜溜回家嫁人生孩子,重复母亲的生活,再让她的亲生女儿走一遍她的苦日子,她宁可去死!
从大厨房打杂的小丫鬟,到如今四夫人院里叫得上名姓的三等丫鬟,缨络费尽心机,笼络讨好,左右逢源,花了四年时间,已经十八岁了。其实论年龄,她还比金钗大一个月呢,这也不妨碍她一口一个“金钗姐姐”叫的甜。
现在十八岁的缨络面临一个重要问题:她的事业遇到瓶颈期了,继续往上爬的可能性很小。为什么?主要还是她的年龄和资历,举个很简单的例子,同是瞻园的家生子,人家金钗七八岁家里就安排挤进二门来当差,十二岁成了三等丫鬟、十四岁升二等,十六岁时四夫人有个一等丫鬟出去嫁人了,瞅着空升了一等。
人家金钗隔两月回一次家,四人抬的轿子、伺候的丫鬟婆子、赏的布匹吃食等物装一大箱子,家里有干净的房备着,只等金钗回家住三晚,平日都是锁起来,等闲的人都不让见金钗姐姐一面呢,外男更是如此。
金钗估摸二十出头时会嫁人,或嫁给瞻园某个年轻大管事,生了孩子后回二门里做管事娘子;或是嫁给外头商户做掌家娘子,甚至举家脱了奴籍,嫁入书香门第,夫贵妻荣做诰命夫人呢。
金钗的未来就是缨络的目标。可缨络十八岁了,才刚升上三等,再不能更进一步的话,某天当家主母魏国公夫人清点人口,她这个年龄,地位又无关紧要的丫鬟肯定是要回家或者要被配人的,配的也都是些不大成器的小厮,至于回家?算了吧,她宁可一出园就抹了脖子。
如何更进一步?四夫人身边八个二等丫鬟都在十六岁左右,几乎个个是奔着升一等去的,而金钗等四个一等丫鬟至少两年后才会嫁出去一个——若是有那种发誓终身不嫁的,一等丫鬟的名额就永远占着,现成瞻园里就有好几个这样的老姑娘呢。
即使两年后二等丫鬟有了空缺,缨络也不敢保证能打败众多对手挤上去。当然,也有孤注一掷,一劳永逸的法子——某天被男主子看中,做通房姨娘,生儿育女,等孩子长大,也能过上老封君的体面日子。可缨络相貌在底层算是好的,但在瞻园却是平庸,而且从小被父亲漠视,被大哥弟弟们欺负,缨络天生对男人们不信任。
沈今竹的到来让缨络心思活络起来,若引得了表小姐的注意,要她过去服侍,论理是要升一级的,只要升到二等,暂时躲过配小厮,以后的路就开阔了
正思忖着,沈今竹在床上翻了几翻,揉着眼睛坐起来,缨络忙搁下麈尾,挂起纱帐,亲切笑道:“表小姐醒了?喝不喝?先喝点水吧。”
沈今竹睡眼惺忪摇头道:“不要水,没味,我要喝绿豆汤。”
缨络说道:“好,这就去端,在冰盆里镇着呢,可香甜了。”
“不要冰。”沈今竹脑子突然灵光一闪:前日大嫂那里放了冰葡萄粒的绿豆汤才好喝呢,于是说道:“加冻成疙瘩的甜葡萄。”
这——瞻园可没这个吃法,缨络只是一顿,而后笑的更甜了,“好,奴婢去一趟大厨房冰窖,给表小姐去寻冰葡萄。奴婢叫做缨络,小姐有事只管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