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佩兰姑侄携手细谈往南山院走去,沈佩兰叮嘱道:“待会吃完饭,太夫人八成会送你一个丫鬟,你收下便是,若是要你自己挑呢,你就挑那个最好看的。”
沈今竹不解,“太夫人院子的丫鬟相貌都端正,找个最好看很难呢,再说花红柳绿那个好看?个人都有个人的喜好,麻子脸朝天鼻都有人叫好哩。”
沈佩兰很有自信:“你那点品味,我是清楚的,按照你的标准挑。不准临时变主意瞎胡闹,我也是受人之托,尽力而为罢了。”
南山院的凉棚下,丫鬟们正忙着摆桌椅,预备晚饭,沈佩兰所生的七少爷徐柏已经早早来到这里陪太夫人说话了。太夫人换了件竹布道袍,发上簪着竹簪,腕上菩提佛珠依然在,李贤君坐在太夫人左边的绣墩上,打趣道:“今日我们有口福了,七表哥亲自捉了两尾大草鱼。”
徐柏坐在太夫人右边小杌子上,笑道:“还有一个一斤重的甲鱼呢,都交给大厨房做去了,鱼身剁了丸子、做了鱼片粥;头尾炖了汤,再拿这个汤去煨甲鱼,味道鲜美不油腻。祖母,表妹,我只有一个请求——待会母亲过来,你们千万别说这是我从咱们家水池里捉的,我娘听了这个,定喝好几碗甲鱼汤,攒足了力气回去罚我。”
李贤君手拿纨扇遮着唇,笑而不语,太夫人笑得很是开心,“你今年都挪到外院住了,半个大人啦,你娘不会像小时那样捶你。”
徐柏说道:“我皮糙肉粗,捶打不怕,就怕母亲生气扣了月钱,出去连烧饼都买不起。”
太夫人笑道:“你莫哄我,你娘不会连烧饼钱都扣,让你饿着。就是怕你出去胡混吃酒闹事。”
徐柏站起来作揖道:“祖母慧眼如炬,孙儿不敢出去胡闹的。”
此时沈佩兰恰好进了凉棚,插话道:“柏儿又在胡闹些什么?”
徐柏对着太夫人和李贤君挤眉弄眼,李贤君替他遮掩道:“七表哥说今儿都在温书,没胡闹。”
沈佩兰笑道:“贤君呐,你七表哥惯会哄人,他能去温书,那今夜恐怕要七月飞雪了。”
徐柏吐了吐舌头,诸人见了礼,沈佩兰和太夫人说了秦氏中午吃了些什么,身子如何,太夫人只是听,没问其他,只是说若需人参等补品,只管来南山院来拿,然后宣布摆饭。
一共摆了两桌,大桌上坐着太夫人、沈佩兰等人。小桌上是素席,峨嵋一个人吃饭,太夫人留了峨嵋和了凡师太在南山院住下,了凡师太过午不食,因此晚上的素席只有峨嵋一人。
寂然饭毕,漱了口,端上香茗果品,就坐在凉棚里闲话,沈佩兰亲手给太夫人剥荔枝,徐柏依旧坐着说些趣话逗太夫人开心。
沈今竹没碰茶水,吃着樱桃,和峨嵋、李贤君说话。李贤君和峨嵋也很熟悉,笑问道:“平日你是极能吃,没有三碗饭是不放下筷子的,今晚是怎么了?饭菜不合胃口吗?”
沈今竹暗道:峨嵋在我那里吃了一盘子桂花糕,这会子还能吃下晚饭就不错了。
峨嵋眼角余光偷偷看着沈今竹,心虚道:“或许是天热,胃口不好。”
“你难得有胃口不好的时候。”李贤君道,命丫鬟端消食的汤药给峨嵋,又问沈今竹喜欢吃什么。
沈今竹说道:“我什么都爱吃几口,不挑的,荤素不忌,酸甜苦辣咸只要做的对味,没有不吃的。”
李贤君笑道:“方才问七表哥,他也这么说呢,你真是好口福,什么都可以吃,我就不能吃酸辣的,一入口嗓子就疼痒,其实我倒是挺喜欢这个味。”
沈今竹同情说道:“哎呀,贤君表姐岂不是好多东西都不能碰了?糖醋排骨、酸辣汤、芙蓉肉啧啧,真是可惜。”
吃的话题是聊不完的,三个人言谈正欢,太夫人朝着沈今竹招手道:“以后在这里常住了,伺候的人不能少,我这里有几个不成器的丫鬟,你看看喜欢那个,领了去。”
二姑姑果然猜的没错,太夫人真要送她丫鬟,沈今竹瞪大眼睛,盯着楚嬷嬷领来的五个约十七八岁的丫鬟,去挑沈佩兰说的那个最漂亮的。
沈佩兰果然很了解侄女的心意,沈今竹立刻将一个皮肤雪白、身材高挑丰满、圆脸浓眉、鼻子挺翘、嘴角还有两个酒窝的丫鬟牵出来,“就这个姐姐吧。”
楚嬷嬷笑道:“你倒是挺会挑的,冰糖从七岁起就伺候太夫人呢,最聪明伶俐了。”
冰糖机灵,立刻给沈今竹磕头认主,沈佩兰替侄女送了见面礼。太夫人笑问:“你怎么一眼就看中冰糖了呢?”
沈今竹实话实说:“这个姐姐长的好看,笑的也甜,真配冰糖这个名字。”
实这五个丫鬟,有三个相貌都比冰糖好,只是沈今竹的审美和大人们不太一样,其中一个身如杨柳,眉目如画,气质风流婉转的漂亮丫鬟抽了抽嘴角:什么眼神啊!
此时天快擦黑,沈佩兰等人告辞太夫人,冰糖也叩别旧主,一一辞别南山院诸位姐妹,明日一早就去服侍沈今竹。徐柏偷偷对沈佩兰说道:“娘,表妹要了冰糖,恐怕有人会失望啰。您何必趟了这趟浑水,给自己惹麻烦,为了一个丫头与人结怨,这不是您一贯为人呐。”
沈佩兰悄声道:“我也受人之托,还人情罢了,这丫头是今竹自己选的,那人也说不出什么来,你真以为楚嬷嬷什么都不知道?她把冰糖放在这五个丫头中间,应该也是不想便宜了那人。”
这时,沈今竹和李贤君说了会子话回来了,徐柏立刻恢复了油嘴滑舌的嘴脸,问道:“表妹,今日鱼丸和甲鱼吃的可好?我亲手捉的呢。”
此时已经出了院子,周围都是自己人,沈今竹也不装淑女了,小猫似的往徐柏耳朵上来了一爪子,“你这狐狸!明明知道我不喜欢吃鱼丸,你叫厨房做蒸鱼丸、烩鱼丸、炸鱼丸,屯鱼丸,你居心何在?”
狐狸是沈今竹给徐柏取的外号,当然,也就沈今竹敢叫这个外号,是因徐柏狡猾、总是想方设法捉弄她,又长着一张神似沈佩兰的瓜子脸,白净面皮,一双狡黠的眼睛,徐柏爱笑,他不笑时,那张脸也是笑脸,沈今竹私底下叫他狐狸。
“是吗?”徐柏耳朵都揪红了,面上还是笑嘻嘻的,“刚才谁说‘我什么都爱吃,不挑的’。”
徐柏以手捂脸,憋细了声音,学着沈今竹的语气继续说道:“酸甜苦辣咸只要做的对味,没有不吃的。”
沈今竹是什么都喜欢吃,但是鱼丸除非,五岁时她在外头街边摊上吃鱼丸吃的太急,滚烫的鱼丸滑进喉咙,堵住了气管,脸都憋青了,还是一个路过的婆子瞧出不对,用膝盖顶住她的肚子,猛地拍背,才把鱼丸顶出来,从此以后,沈今竹看见鱼丸就皱眉,再也不碰了。
“你——”沈今竹握紧拳头,欲往徐柏身上招呼,徐柏不躲,反而停住脚步张开胳膊,将脸伸过去,“表妹打呀!来,照这儿打,这儿最疼,打伤了,我正好明儿找这个由头再去族学请假去。”
“姑姑!您看表哥又欺负我。”沈今竹摇着沈佩兰的胳膊求援,沈佩兰说道:“柏儿是想告诉你,太夫人和李贤君都喜欢吃鱼丸,以后你别说露陷了,在人家院里吃饭,不许挑挑拣拣。今日你表现的还不错,丫鬟给你布菜,夹了鱼丸子,你都吃了,倒也没皱眉头,这样就很好。”
又对徐柏说道:“都是挪到外院住的哥儿了,怎么行事说话还没个分寸?以后见到李贤君,不要再嬉皮笑脸的,一日大一日,小心别人说闲话。”
徐柏有些不以为然,说道:“她五岁从京城来瞻园住,我们年龄相仿,一处长大的,自然比其他人亲近些,园子里谁人不知?若有人说闲话,那是他们自己心思不正。谁敢说闲话,我就割了他们的舌头丢到军营做苦役,看谁敢胡说。”
沈今竹听懂了,取笑徐柏道:“就是胡说嘛,人家贤君多好的女孩,那个不长眼的觉得她和你相配。”
沈佩兰教训道:“还有你,和柏儿一样口无遮拦!这话就是戏说也不能说出口。太夫人听了会不高兴的。其他的玩笑话可以说,唯有这婚姻嫁娶绝对不能提。”
徐柏和沈今竹对视一眼,各做了个鬼脸,齐声道:“知道了,再也不说了。”
此时三人正踏月步行,顺便消食消暑,沈今竹推说脚酸,叫徐柏背她,徐柏取笑说她比练武场上的石墩还重,不肯背。沈今竹挑上徐柏的脊背,用脚踢他的小腿,叫他快跑,徐柏学骏马嘶叫,蹦蹦跳跳把沈今竹吃的鱼丸都快颠出来了,沈今竹气得大叫,却也不肯下来。
男女七岁不同席,这沈今竹都八岁了,沈佩兰正待阻止,看着月色下两人打打闹闹,笑的那么开心,心中不忍:算了,下次再说吧。人生无忧无虑、最美好的日子就是在这个年纪,能多得一日是一日。
徐柏将母亲和表妹送回院里休息,正欲回外头自己院里,冷不防被同父异母的哥哥徐松叫住:“七弟,我们一起走。”
“三哥,你来了。”徐柏问道。
徐松摸了摸脑袋,有些不好意思,“你嫂子身子不好,我把海姐儿和澄哥儿送到母亲这里照顾,担心他们不听话,吵着母亲了,下午就过来和他们一起吃晚饭,刚把澄哥儿哄睡了。”
可能是年幼丧母、妻子又不太靠谱的原因,瞻园这些成了婚的男丁,就指徐松最关心孩子了,说是怕吵着母亲,实则是担心孩子们在沈佩兰这里住不惯,他这个当爹的过来瞧瞧。徐柏和徐松年龄相差十五岁,两人没有什么共同语言,谈不上有多亲热,不过兄友弟恭还是有的,既然遇见了,相约同行也实属正常。
初十的月亮不算园,像咬了一小口的月饼,倒是贼亮贼亮的,故路上也没要丫鬟婆子打灯笼,兄弟两个踏月聊天,聊到一半,徐松院落就在不远处了,徐松脚步一顿,拉着徐柏朝外院走去,徐柏纳闷了,“三哥,前面就到了。”
徐松面有难色,“你嫂子孕中脾气很是古怪,颇有些喜怒无常,我还是等她睡着了再回去吧,来,我送你回外院,也好久没去看看了,院里那株桃树还是我刚住进去时亲手栽的呢,现在结了果子没有”
瞻园男丁一般长到十二三岁就从母亲院里挪到外院居住,成亲时再搬回二门,徐柏现在住的院子,就是徐松以前住过的。
瞻园甚大,内院又是小桥曲径,游廊花园绕路,兄弟两个还且行且住,看看夜景,等到了外院住处时,都快过了一个时辰,院门小厮远远地跑过来迎接,面色有些古怪,“七少爷,三少爷?老爷在屋里头等了许久了。”
小厮话里的老爷,无非是指两人的父亲徐四爷,父亲怎么这么晚来找儿子?徐松徐柏面面相觑,徐松隐隐觉得不妙,是不是老爹要教训七弟,我这个时候来不合适吧,可是老爹就在院里,我不去打招呼请安很不孝的。
兄弟快步走到正房,出乎意外,徐四爷心情很好的样子,正在看一卷还散发着墨香的新书,两个儿子走进来都没有觉察到。
徐四爷四十五岁,典型养尊处优的世家子,瞻园四位爷,最小的四爷长的最好,为人洁白皙,鬑鬑颇有须,盈盈公府步,冉冉府中趋。徐四爷出身将门,却偏爱文,不喜和军营武夫打交道;走科举吧,又没有恒心和毅力写八股文,年少时考中秀才,靠着父亲魏国公的恩荫在国子监混了五年,交友广阔,从国子监出来后,时常出去游学,一去就大半年,当然了,游是重点,学只是捎带。
徐四爷只是爱玩乐,四处巡山访友,酒色倒是不沾的,伺候的都是小厮随从,至今只有原配秦氏和继室沈佩兰两位夫人,妾侍姨娘一个都没有,更不用说养外室了,太夫人因此也不太管他,由得他去。
“咳咳。”徐松再三作揖请安,徐四爷都没有听见,只是用心看书,只得干咳了两声,大声说道:“父亲!夜已深了,儿子送您回去歇息吧!”
“哦,啊!松儿也来了!”徐四爷从书中回过神来,很是惊讶大儿子怎么出现在这里,不管什么原因,他一生只有这两个儿子,看到兄弟和睦,也很是高兴,一摆手叫儿子们围坐在身边,说道:“今日文会,得了本好书,文笔流畅,情节精彩,一时看入了神,还有好几卷呢,我今晚就不回去了,留在柏儿这里看书。哎,你们也看看,真真是好书,比《西厢》等儿女情长之流好的多。”
徐松喜武,诗文话本都不感兴趣,徐柏倒和父亲性子相似,他从书箱里拿出徐四爷早已看完的第一卷,书名赫然写着《西游记》!
要说神怪的故事很早就开始流传了,通过各朝的话本,戏曲还有说书人口口相传中不断润色增添新的故事,有个叫做吴承恩的读书人擅写此类志怪小说,并以此养家糊口,成名作叫做《禹鼎记》,各大书坊争相刊印,新书《西游记》虽然只写了十几回,但已经在文人圈里互相传抄,已有些名气了。
徐柏说道:“上月有族中弟子带着这本书去族学传看,被夫子没收,当场焚了呢,说这本书妖言惑众,朝廷迟早要禁的,莫要再看此书,免得惹祸上身。”
徐四爷呲之以鼻道:“族学这些年尽请一些迂腐夫子讲学,真是误人子弟,难怪这些年族中弟子都不成气候。等我为你寻到名师,就不用去族学耽误大好时光了。”
徐柏暗自腹诽:别人都是老子训儿子不可看闲书,我们家倒是反过来了。
徐松听了心中暗笑:这话父亲以前也对他说过,如今他都去军营当差了,名师连人影都没见呢。
父子三个一起在灯下读书议论,直到半夜才散,徐四爷歇在儿子的正房,徐松徐柏在书房同榻而眠。徐松夜不归宿,第二日秦氏又大闹一场,当然,这都是后话。
且说沈佩兰姑侄回了院子,沈佩兰先去西厢房看了熟睡的徐海徐澄,到东厢房看沈今竹时,今竹已经沐浴更衣完毕,打着呵欠预备睡觉,今天真是太累了。
沈佩兰说道:“今日歇在我这里,明天就要搬到凤鸣院单住了,怕不怕。”
鱼跃大海,放虎归山,沈今竹巴不得呢,嘴上却说道:“哎呀,我舍不得姑姑,在这里多住几日可好。”
“鬼灵精,会哄姑姑开心了。”沈佩兰捏了一把她的小脸,叮嘱福嬷嬷,“脸上该涂的不能少,这张皮还黑着呢。”
凤鸣院离沈佩兰院子不远,就隔着一簇竹林、一个月牙桥,自从上一个主人徐碧玉进宫当了淑妃娘娘,这里有十余年没有新主人了,平日一把大锁守门,小丫头和粗使婆子每月来两次打扫院落房屋、检查有无漏水落瓦。一个月前沈佩兰派人清理打扫,修缮重漆,重新布置一番,部分丫鬟婆子已经住进前后两处的倒座房中,处处温声笑语,凤鸣院焕发生机。
入了夜,院子渐渐安静下来,到子夜十分,连蝉声都歇了,花影重重中,一白衣长发齐腰的倩影穿梭其中,一个小丫头子夜半起夜,见到白影,打着呵欠出去说道:“这位姐姐,虽是夏夜,也不好穿着寝衣在外头,容易得风寒。”
那白影纹丝不动,小丫头子过去扯了扯她的衣袖,白影回过头来,只见此人脸上既无眉眼,也无口鼻,白纸糊的灯笼似的,小丫头子发出一声尖叫,“有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