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百户说起他的来历和将来的打算,在座的四位,连十二岁的沈今竹都算是见识多广的人了,此刻听了,都觉得离奇感动,很是钦佩智百户直面对手的勇气和毅力。朱希林是军人,虽说他如今只负责金陵北城的治安,不用出城打仗,但是军人心头都有一股热血在,听闻朱希林为复仇从梨园行投军和倭寇奋战的经历,很是佩服,由不得举杯向智百户敬酒,以示敬意。
徐碧若则还停留在村民忘恩负义、见死不救的愤怒中,问道:“那个请你们唱社戏的村庄在何处?”
智百户眼圈一红,说道:“我一辈子都忘不了那个地方的,是苏州府太仓州的刘家港,那里江河湖海云集,江匪、河匪、湖匪时常都有,闹的狠了,官府便出兵清剿,只能消停一、两年,便又开始闹土匪,如疥藓之疾,好好坏坏的,总是不能断根,这几年又时不时有倭寇登陆烧杀抢劫,唉,这些匪类和倭寇勾结,欺负自己的同胞,真是丧尽天良,我发过毒誓,此生若有一口气在,必将这些匪类倭寇赶杀出去。”
朱希林也叹道:“近些年倭寇越剿越多,就是这些匪类和倭寇同流合污,连祖宗都不认了,也称自己是倭人,通政司的邸报上说十倭九寇,绝大部分倭寇其实就是大明自己人啊。我是庆丰元年恩科考中的武进士,那年我记得倭寇只是少数,哪像现在,整个东南沿海几乎都遭受倭寇之灾,苦不堪言,唉。”
徐碧若赤红着眼睛说道:“东洋扶桑倭奴如此横蛮,纵容他国的武士来我们大明烧杀抢掠,果然是没有开化的野蛮小国,难怪当年建文帝下令,不准大明和扶桑小国通商,连朝贡贸易也不许扶桑国使者的货船靠岸,哼,也对,这种野蛮国家就不该和他们有来往。”
关于大明的跨海贸易,徐碧若等人半懂不懂,沈今竹从小听做过海商的祖母沈老太太讲过,心里明镜似的,她说道:“三表姐,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我大明朝明文规定不能和东洋倭国有任何商业来往,可事实呢?”
沈今竹指着在窗边唱牡丹亭给诸人助兴的杜丽娘说道:“你瞧,杜丽娘手里拿的是就是一柄倭金扇呢。那些快要秋闱的秀才,稍微家底丰厚的,那人手上没有一柄倭金扇当门面?倭国的漆器也很有名气,备受追捧,姐姐的陪嫁木器里头,就有许多倭国的漆器。而倭国人又喜欢大明的丝绸茶叶瓷器书籍等物。大明朝建立两百年来,海禁开了禁、禁了又开,但是无论明路上还是私底下走私,这扶桑国一直是我大明海商和走私贩子主要的目的国,利润丰厚,风险又比去西洋少得多,谁不想啃这块肥肉?越是不准通商,利润就越高,禁令早就成了一纸空文了。倭国的硫磺成色极好价格便宜,大明军队所用火器的火药里头,不少都是来自倭国的硫磺呢,从民间到朝廷,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又说道,“自从倭国的德川幕府结束战国时代,挟日本王以令诸侯,就宣布锁国令,唯独容许大明的船只靠港,现在倭国海港码头上,几乎都是我大明海船啊,禁令能禁住谁?无非是一些小门小户、没有靠山的小商贩罢了,他们没有了营生,但大海商和受贿官员们赚的银子海里去了,朝廷的税银却一分钱都拿不到,唉,海禁误国啊。”
徐碧若听了,觉得很新鲜,暗想这沈家不愧为是以前做过海商的,连沈今竹都说起来头头是道,可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批评国政好像有些不妥吧,说着土匪倭寇呢,怎么扯到海禁上去了,便给沈今竹使了个眼色。
正处于叛逆中二期的沈今竹不吐不快,根本没在意徐碧若,连连摇头道:“智百户说的江苏太仓刘家港,一百多年是大海港,昔日三宝太监郑和下西洋就是在刘家港就地造船下海的,当地人土地贫瘠,庄稼收成不好,人口又多,单靠种田养活不了那些人,基本是靠着造船等手工业、还有航海贸易过活,很是繁华了一阵子,结果海禁总是反反复复,开的少,禁的多,这刘家港就渐渐衰败了。有的流落在外谋生,有好吃懒做、走投无路的干脆当了土匪,和倭寇一起祸害乡民。表姐夫说的对,十倭九寇,狼狈为奸,倭人就是狼,这寇就是狈,他们搅合在一起,今日抢这里,明日抢那里,清剿干净了,隔月春风吹又生,越剿越多,不知何时才是头呢。”
智百户也点头说道:“沈小姐说的有理,我这两年在南直隶沿海各地剿倭寇,也略有心得,倭寇之乱,的确是源于海禁,那些助倭为虐的寇,大部分都是本地失去土地和作坊的无业乡民。只是我等小卒无力去改变海禁这一大局,也无心怜悯这些手上沾有我大明人鲜血的本地人——你们都是没亲眼看见,他们杀起自己人来,那穷凶极恶比倭国人不差什么。我是军人,天职就是杀敌,侵犯我大明国土的、杀我大明百姓的,不管是什么人,虽远必诛、虽亲必诛!有恶必诛!”
智百户说的斩钉截铁,方才见贵人长官的局促拘谨之色全无,秀气的面庞上杀气毕现,他身形虽然不如朱希林雄伟,但是在说话的那一瞬间,那股威压之势远远盖过了比他高一头的朱希林,许多年后,朱希林回忆起初见后来被封为平倭侯的智官,不禁赞道:“我见平倭侯,方知人不可貌相,不可以出身论英雄。天下英雄,我最佩服平倭侯。”
沈三爷看着恩人智百户的目光,就像看着自己的男神似的,激动的落下泪来,“我大明有智百户这样的军人,何愁倭寇不除!智百户若早生二十年,我大哥那年何以会孤木难支,他不过是个不通军事的文臣,挽起袖子和倭寇拼到力竭,身中十几刀才倒下,最后连脊椎都被倭寇纵马踏断了,如此壮烈殉国!可怜那时我大嫂尚在孕中,收敛遗体时哭的晕死过去,后来生下遗腹女,没出月子就跟着去了,当年我才十来岁,抱着襁褓中哭泣的二侄女,亲眼见母亲一夜白头!”
沈三爷快要四十岁的人了,被智百户引的回忆起了往事,呜呜咽咽像个孩子似的哭个不停,在一旁唱戏助兴的伶人瞧着气氛不对,也识相的停了箫管琴瑟,琴师和粉墨登场扮杜丽娘的伶人静悄悄的退下,和上门,下了楼去。
沈今竹从小就知道听祖母将大伯抗击倭寇殉国的事情,但是今晚听沈三爷酒后吐真情,才知原来大伯死的如此惨烈。至今祖母沈老太太都保存着那份记载了沈大爷事迹的邸报,上头写着:“三月初六,倭寇两千余人,突至福州府古田县,造竹楼三乘,置两轮于左右,并力攻城,倭寇佯退,至此夜潜伏城下,里应外合,城破,男女奔窜如蚁,相失子女金帛衣锦等不计其数,分守城楼箭台皆卸甲抛戈而走,福州府典史沈仁宵率家奴护卫组织乡勇迎战倭寇,倭寇首领为红衣骑白马者,持双刀冲击甚锐,沈仁宵挺身独斗,负重伤而挥刀斩其马腿,红衣倭寇落马裂颈而死,群寇失首,倭寇气竭,始惧而退,古田幸免屠城。”
短短几行字,那时年幼的沈今竹那里读得出其中惨烈,今日听沈三爷痛哭流涕的述说大伯父的死状,也深受感动,本来是要过去劝慰三叔的,结果话到嘴边说不出来,叔侄两个竟然当场抱头痛哭起来!
今夜画风总是各种突变,好好的庆贺智官升迁会变成了悼念沈大爷的追思会。朱希林夫妻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劝解,朱希林兵法武功追妻都在行、而徐碧若是嬉笑怒骂在行,但两口子都不知道怎么安慰人;而智百户也没有想到他会引得这对叔侄如此失态,一时也傻了眼,不知如何抚慰沈氏叔侄。
外头秋风秋雨更猛烈了,正好应景,叔侄两个痛痛快快的哭了一场,正待抽抽噎噎收尾时,方才在此处唱《牡丹亭》扮演杜丽娘的伶人粉墨戏服敲门进来了,他盈盈一拜,说刚才唱戏时不慎将花钿遗失在此,想要捡回来。
徐碧若正好希望有人打岔让这对叔侄止哭呢,好家伙,我六个月的儿子都没有这对叔侄能哭呢!于是点头说道:“进来吧,寻了快点走。等会重新开宴,你们准备上来唱一折《满床笏》。”
别唱什么牡丹亭了,曲是好曲,就是太凄凉了,还是《满床笏》喜庆吉利些,正好祝智百户高升。
“是。”伶人匆匆走到方才唱戏的地方举着灯笼蹲在地上寻找花钿,不知不觉靠近了沈今竹叔侄。就在这时,一双皂色的男靴停在伶人面前纹丝不动,伶人移步,那人也移步,伶人不得已匍匐在脚下跪着,低声说道:“这位爷,小的花钿就在前方凳下,还请行个方便,让小的过去。”
那人说道:“找花钿是吗?你的花钿已经被我捡到了,就在我手里,你起来拿吧。”
伶人缓缓站起抬头,赫然看见智百户就站在面前,拦住了沈家叔侄,手里还握着一柄寒光闪闪的弯刀!智百户冷冷说道:“你身上的戏衣和脸上的粉末油彩和刚才唱牡丹亭的闺门旦一模一样,但是声音和身形稍有差别,你不是他。我也是学过戏的,别人瞧不出来,我却能看出来,你是谁?”
这变故来的太快,朱希林赶紧移步出来,护住徐碧若和沈家叔侄,并吹起竹哨示警,只要和娘子出行,他是必定会带着暗卫的,徐碧若是如此矜贵,千万不能出事,否则他可承受不住岳父魏国公的滔天怒火。
竹哨尖锐的嘘声响起,很快从四面八方涌进平民打扮的暗卫来,亮出手中兵器,将徐碧若等人护在中心,那伶人见大势已去,竟然也不慌忙,涂着粉墨油彩的脸迸出狂热的笑意来,双手在衣袖中摸索着,居然笑着往智百户的弯刀走去,“我是谁?你们这个贵人如何知我们这些无名小卒的名字呢,老天不长眼啊,你们这对叔侄竟然一次次逃过了——”
不好!站在最前面的智百户敏感的闻到火药的味道,看见徐徐轻烟从伶人衣袖里冒出来,他是刚从战场上厮杀回来的,本能觉察到危险,他瞬间弃了刀,扯起伶人戏服的水袖飞快的相交在一起,围着伶人的腰腹打了个死结,伶人的双手困在衣袖死结、捆在腰腹上不得出!
那伶人大惊失色,奋力挣扎着,朱希林领会道智百户的意思,他是武进士出身,生的高大威猛,臂力惊人,猛地冲出去抓着伶人的双腿像轮铁锤子般将伶人整个人抡起来,往窗外扔出去!
轰隆!
只听见一声炸响,伶人被困在衣袖的炸【弹炸开了!火光四溅,碎肉、血光和衣服的残片在秦淮河上空爆炸开来,将夜空映衬的血红,伶人坠入秦淮河,朱希林的护卫们跳水撑船过去打捞伶人,不一会便将伶人的尸首拉上岸去,这伶人居然是个女子,左手被炸断了,连腹部的皮肉都被炸碎,双目圆睁,已经断气了。
这炸【弹威力惊人,若真被伶人得逞,冲到人群中引爆了,纵使有诸多护卫拼死保护,沈今竹等人也难免会受伤的。幸亏智百户慧眼识破了此人的伪装,看出她不是方才唱戏的伶人,还眼疾手快将炸【弹困在她自己身上不得出,而朱希林也配合默契,将这个人【肉【炸【弹及时扔到秦淮河上。
也幸亏窗边就是秦淮河,若是车水马龙的街市,这人【体【炸【弹在外头爆炸,肯定会殃及无辜百姓!
伶人脸上的油彩被秦淮河水冲走,素面朝天,双手和腹部被炸烂了,脸上没有受伤,刚断气不久,面容还没变形。朱希林怕吓着徐碧若,坚持不让她看尸体,而沈今竹撑伞过去,一扫刺客的脸庞,此人是个十五六岁的豆蔻少女,面容尚且有些稚气,但轮廓却极其熟悉,智百户问:“沈小姐认识刺客?”
沈今竹点点头,“虽没见过她,但她长得极像以前伺候过我的丫鬟金钗,又冒着这么大的风险来刺杀我们叔侄,肯定是金钗的亲妹妹。金钗一家背主,里应外合在鸡鸣寺绑架了我,后来金钗和她哥哥、爹爹都死了,听说她的母亲早就带着弟弟妹妹跑了,不知所踪,现在她妹子以命相搏刺杀我和三叔,定是要来报仇的。”
一旁的沈三爷听了,心里大呼:你们搞错了啊!杀你全家的是国公爷,你们盯上我们叔侄是怎么回事?果然是柿子挑软的捏,国公爷一家连出嫁的女儿都有护卫跟着保护,我和可怜的侄女就没有这个待遇了,所以你们就盯着我们叔侄动手?!
就在这时,徐枫遥遥沿着秦淮河拍马飞奔过来,看见伶人的残肢躺在岸边,姐夫朱希林抱着二姐不让靠近,而沈今竹打着伞辨认尸体,看起来有惊无险,悬在嗓子眼的心终于放下来了,他旋身下马,跑到沈今竹身边,连声问众人发生了什么事情,沈今竹不说话,看着刺客的尸首出神,沈三爷却没有这么镇定了,从刺客扮作杜丽娘的样子进门说起,到朱希林将刺客连炸弹一起扔出窗外。
徐枫听了,脑中立刻还原的现场,说道:“刺客借着找花钿靠近三叔和今竹,定是想将炸弹在你们叔侄底下引爆,同归于尽。”
“可不是嘛!”沈三爷顿足道:“这刺客好生歹毒,我们叔侄两个招谁惹谁了?当年又不是——”沈三爷自己话说一半就顿住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不好说侄女沈今竹被人绑架的事情,金书铁卷就更不能说了!现在还指望瞻园出面保护他们叔侄呢,可不能捅破翻脸了!
金书铁卷失而复得之事,除了经历此事的沈佩兰、沈三爷、徐柏等人,徐碧若、朱希林、包括徐枫都是不知道的,魏国公为了掩盖此事,对他们只是说宋校尉和金钗等人为了图财,理应外和,背主绑架了沈今竹,沈今竹几经磨难逃出来,却又被宋校尉掳走灭口,幸亏他们及时赶到,除掉宋校尉,救了沈今竹。徐碧若和徐枫身为人子,肯定不会怀疑父母的,何况他们也亲眼看见父亲身先士卒跑在前面,亲手杀了宋校尉。
可是事隔三年,沈家叔侄居然再被袭击,而且当场徐碧若也在,若这金钗的妹妹是为了报仇,为什么不选择徐碧若呢?为什么还要盯着这对叔侄?徐碧若和徐枫相视一眼,都在思考这个问题。
而沈今竹也想的差不多:金钗一家三口不是杀的,玉钗是死在自己人宋校尉手里,只有圆慧是我们叔侄联手除掉的,金书铁卷也完璧归徐,论理我们叔侄已经撇清了啊,你们有本事去找魏国公去好不好?总是纠缠我们叔侄做什么?难道——那个圆慧是大有来头,他的亲朋好友要找我们报仇?可是等待三年首次出手的,偏偏是金钗的亲妹妹!这真叫人费解!冤有头债有主,找错了债主是要闹怎样?
沈今竹陷入沉思,沈三爷过去牵着侄女的手,接过雨伞遮住他们,此时秋风秋雨袭来,叔侄两个不由得更靠近了些,竟有些相依为命的意思了,朱希林带来的护卫自然都是围着徐碧若夫妻还有小主人徐枫,明知刚才遇险的其实是沈家叔侄,但是他们一家子才是保护的重点。
这是智百户牵着马过来了,说道:“沈三爷,沈小姐,你们要往何处去?马上要宵禁了,我送你们吧,我身上有城北大营的腰牌,可以通行无阻。”
恩人啊!沈三爷和沈今竹再次携手向智百户深深一拜,沈三爷感激涕零说道:“今日若不是智百户识破了刺客的伪装,可能此时躺在秦淮河边的就是我们叔侄了,恩人啊,请再受我们一拜!”
“不敢当的。”智百户忙扶起沈三爷叔侄,说道:“今夜也是碰巧了,我以前学过戏的,就立刻认出来了,再说今晚是朱指挥使大人及时将刺客甩出窗外,我也只是出了一半力而已。”
沈家叔侄转过身去,要拜谢朱希林,被脸色还有些发白的徐碧若拦住了,说道:“哎呀,我们两家早就是一家人了,一家子人不必这么客气,谢来谢去怪没意思的,希林不把刺客扔出去,难道任她在酒楼里炸开么?我们都会受伤的。今夜出了人命,又是炸弹,闹出这么大动静,南城兵马司的人马上就来了。沈三爷,为了安全起见,今晚您就不要回八府塘了,和今竹一起随我们去东园住吧。
那里安全僻静,好好压压惊,瞻园的人也马上就到了,你们放心,我们徐家一定会查出个所以然来,除去后患。”
这是徐枫也走过来说道:“还不知道刺客有没有同党,沈三叔和今竹一起还是去东园暂住吧,那里守卫森严,先避一避,我——我们会调查到底,不放过一个刺客。”
沈三爷暗道:这个毛头小子知道什么?你老子将金书铁卷之事瞒着你们死死的,你们连刺客背后的底细的都不知道,我们叔侄却是门儿清,你们能调查个屁!还不如你老子呢!
就在这时,南城兵马司指挥使亲自带着一群人来了,脸色沉重,将发生在八府塘的惨案说了,“那个余三娘已经死了,孙秀肩膀中了箭,并无大碍,但是整个人都疯疯癫癫的,抱着他娘子的尸首不肯放,说有八个穿着南城兵马司衣服的歹人做恶,原本是想找沈姓叔侄,谁知他们夫妻受了无妄之灾,做了替死鬼。”
沈三爷吓得手一松,雨伞落地,秋风秋雨从天而降,无孔不入的将这对叔侄包围起来。徐枫捡起雨伞欲给叔侄两个撑着,沈今竹牵着沈三爷的手朝着马车走去,“去东园。”
徐枫伞下成空,愣愣的举着雨伞动也不动,沈今竹上了马车,眼角的余光看着雨伞,心道:一把小小的雨伞如何抵抗风雨?我要一座在狂风暴雨中巍然不动坚实的房屋。
当夜,金陵城宣布全城戒严,五城兵马司的人倾巢出动、在夜间穿梭巡逻,这种紧张的气氛在三年前盂兰盆惨案才出现过,金陵城已经过了三年的太平日子了。
次日一早,应天府尹就为全城戒严之事忙的焦头烂额,他昨晚半夜被魏国公府派来的幕僚叫醒了,听到瞻园的人又遭遇刺客后,两死一伤,几乎要哭倒在地,为何?因三年前盂兰盆会惨案之事,他被罚俸了三年,而且当年考评为下,大明官吏的考核制度,是“三年一考,六年再考,九年统考”,他第一个三年直接就是下,胆战心惊又熬过这个三年,这三年着实踏踏实实为金陵做了一些实事,以为年底考评肯定是上等,结果——居然秋闱前两天发生刺客杀人事件!此案魏国公已经和他打过招呼了,要他只负责配合戒严,查案由国公府的人一手包办,连受害者和刺客的尸体,还有一个据说是秋闱考生的幸存者他都没见一眼,都被国公府的直接带走了。
八府塘那个还好,听说死的是新迁入的老百姓,而且地方偏僻,不容易惹人注意,影响力有限。但是秦淮河烟雨楼却是闹出大动静了!
那刺客动用了火器,而且还把她自己当做炮仗在秦淮河上空炸开了!又是响声又是火焰,那么多人都看见了,如何遮掩?偏偏那个地方离即将开始秋闱的江南贡院不远,那些读书人胆子都小着呢,肯定会指责他这个应天府尹办事不利,没有保护好考场。试问天下谁能堵住读书人的嘴?偏偏天下十来个贡院,就属江南贡院的人最多,尼玛!早知道这应天府尹如此不好当,老子当初还不如去金陵六部混个闲官,上午遛鸟浇花、下午和三五好友听戏喝茶,晚上泛舟秦淮河,逍遥快活呢!窝囊做了六年的应天府尹,六年受的气比他之前为官几十年加在一起还要多。
倘若今年再评个下,根本不用等三年后的九年统考了,连续三年两个下,吏部那边降职贬斥都是好的,若有人落井下石,他这个应天府尹恐怕要免职回老家钓鱼去了,他这个六十好几的年纪,一旦被免职,以后起复的希望基本是零。
没办法,事已至此,只能硬着头皮顶上去,应天府尹赶紧召集五城兵马司五个指挥使,连夜冒雨加派人手巡夜查案,不知不觉忙到了天明,应天府尹年纪大了,熬夜有些撑不住,胡乱吃了点东西,便倒在衙门里想补眠缓一缓,刚合上眼,师爷就进来叫醒了他,“大人,别睡了,有大人物要找您说话呢。”
应天府尹闭着眼说道:“只要不是魏国公,谁来都拦着,我要睡觉!”
那师爷说道:“属下也心疼东翁过于劳累了,可是此人极为难缠,东翁以前差点栽在他手里,东翁今日避而不见,万一他又借题发挥使绊子怎么办?”
应天府尹立刻坐起来,问道:“可是那太监怀义?”
师爷点头道:“正是,若是其他人,属下早就给东翁拦住了。”
应天府尹只得起身穿鞋叹道:“他是个最难缠的主了,我在手里吃过好几次暗亏,这次又找我做什么?我最近可没得罪他。”
师爷摇头道:“属下没探出口风,是小内侍递的帖子,听小内侍说,怀义公公有些着急。”
“哦?这个老狐狸什么事轮得到他着急?”应天府尹整了整仪容出去见客。
应天府衙门在城中的西锦绣坊,属于中城兵马司管辖,衙门大门朝着府东街开,周围店铺云集,很是繁华,怀义最喜欢摆谱了,他叫小内侍往应天府衙门递了帖子,自己却不进去,在府东街找了个茶楼坐着,等应天府尹亲自去找他说话。
“不知公公找我所为何事?”昨晚的秋风秋雨一直刮到现在还没停,天气骤然变凉了,但应天府尹却走的火气上来:这怀义简直有病!都在应天府衙门门口不进去说话,非要自己跑出来寻他。
整个茶楼的第三层都被怀义包下了,此刻他正负手看着窗外的风雨,转身说道:“府尹大人来了?请坐,我有事找府尹大人帮忙。”
应天府尹都被他整得没脾气,如今他再次遭遇危机,不敢再树敌了,他坐下一口气将天阙茶喝干,说道:“请公公直言,我能帮您什么忙?唉,你看到了,时隔三年啊,偏偏在考评的节骨眼上出了昨晚刺杀事件,那秦淮河的火光老远都看的见,金陵城再次全城戒严,后日就要秋闱了,我肯定要被读书人的唾沫星子淹死。我今年若再评个下等,恐怕头上乌纱不保,将来想帮公公也无能为力。”
时隔三年,应天府尹急剧衰老,昨晚又几乎没睡,现在的模样看起来更老的不像话了,连脊背都挺不直,而怀义却恰好相反,也不知是被阉割的原因,和寻常男人不同,别人是越来越老,而他仿佛越来越年轻了!四十出头的人了,脸上一点皱纹都没有,天知道他平日吃了什么是如何保养的,他现在是皮光水滑,一头乌发束在紫金五梁冠里面,一根白头发都看不见,穿着大红云锦蟒袍,束着玉带,腰身不见中年男人的臃肿,反而像青年人一般平坦有力,这种逆生长的本事,令应天府尹羡慕不已。
怀义笑道:“府尹大人果然是贵人多忘事啊,你就记得八月初九是秋闱第一天,是不是忘记了,那天恰好也是我成亲的大喜日子?我说大人呐,那喜帖都是我亲手送给你的,你就没打开帖子看时间?”
“啊!”应天府尹一拍脑袋,说道:“对不住了,昨晚半夜的吵起来,到现在都没有阖眼,别看我这嘴巴在说话,脑子早就不转了,唉,年纪大记性不好,昨天还和我夫人念叨此事,商议送什么贺礼呢,今日一早却忘记了。”
怀义呵呵笑道:“还记得就好,我一辈子就这么一场婚礼,你们都要给个面子,去喝一杯喜酒啊!场面不能冷清了,否则我夫人会不高兴的,她呀,最是个多心的了。”
应天府尹听了,被怀义这话差点肉麻的抖索起来!原来不是吃了什么好东西保养,而是陷入了情网,这历经沧桑的人一旦碰上了情字,就如同老房子着火一般,摧古拉朽似的,一发不可收拾,难怪这怀义的精神头就像小伙子似的,啧啧,果真是爱情才是治疗衰老的良药啊!
这一点应天府尹是深有感受的,从今年春天开始,他结识了一个在遗贵井做半开门生意的四十多岁半老徐娘,都是历经风雨的人了,很是谈得来,什么都能说到一块去,他说的对方能听懂,也愿意倾听,虽颜色不如那些十六七的少女,但是他都六十多岁的人了,老实说在那些青春逼人的躯体面前,他看着自己已经干瘪的皮肤,都隐隐觉得有些羞耻,放不开来,又不屑于去吃了特制的药,以伤身为代价去讨好那些比孙女还小的小姑娘,唯有在那个半开门余氏那里他才得到慰藉,隔几天不去,心里就时不时的想起她,唯有在那时,他才觉得这日子过的还有些滋味。
应天府尹说到:“公公就放一百个心,我那日定会和夫人一起去公公府上喝喜酒。”
怀义笑眯眯的说道:“好好好,早些去,我还请了金陵最红的昆曲班子唱一整出的《牡丹亭》呢,那戏班也给我面子,说伶人的头面首饰、戏服、幕景都是新做的,他保证说这一年在金陵城,我家这出戏是最好看的,头牌伶人半个月前就都不接戏了,养着嗓子专门等着唱八月九日的《牡丹亭》,估摸宾客们看在这出戏的份上,都舍不得走呢。”
看着喜气洋洋的怀义,应天府尹心里放松了些,瞧着样子,应该不是来找麻烦的。正思忖着呢,怀义话题一转,说到:“我后日就要成亲,新房在城北鸡鸣山脚下的英灵坊,我岳父家却在城西仪凤门内狮子山脚下,我隔那么大老远去迎亲接新娘子,平日里也至少走一个时辰吧?你倒好,今日宣布全城戒严,每一个街坊、桥梁都用栅栏拦着,通过的车马都要检查,路上的车马堵的一堆一堆的,你叫我怎么娶新娘子?按照这个走法,就是到了天黑,我和我娘子还在路上呢,误了拜堂的吉时,让那么多宾客在新房里干等可不好啊!”
“府尹大人,这全城戒严要戒到什么时候?如果非要到了后日还不能解禁,你会用什么法子保证我娘子坐的花轿一路畅通无阻的到英灵坊新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