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身孕,却也不见高兴,那时我想干脆去西边戍边吧,你眼不见心不烦,说不定还能好些,我便在朝堂上向先帝爷请战,希望能在西北建功立业,做出一番事业来,让你对我刮目相看,不再总是想着曹铨,我没用,三年几乎一事无成,还拖着一身伤病回来,真是可笑啊。真正到了战场,才发觉在家练的那些只能算是花拳绣腿。才知道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有多么凄凉和血腥。像我这种人,真的不适合征战沙场。”
顾驸马自我嘲笑着,说道:“后来曹铨被皇上调来金陵,你便借口身体不好,求皇上许你来金陵常住,那时我才知道,你我已经没有可能了——小郡主是曹铨的女儿对不对?细细看去,她还是有些地方长得像曹铨的,和我没有一点相似呢。”
“我羡慕你们、也嫉妒你们!”顾驸马的脸色突然变得阴沉,“一个小郡主就罢了,怎么那曹核也是你们的孩子!前些日子你摆酒大宴宾客认了曹核做干儿子,我就明白了,推算这曹核的年岁,原来在京城时,我外出戍边三年,你就和那曹铨通奸!我在西北出生入死,你却与曹铨花前月下!你这个——我心里难过,也不能要你们好过!就暗暗将你有奸夫,并生下私生子的话故意传出去!”
“原来是你!”临安长公主冷冷笑道:“你这个懦夫!若找我当面对质,我都敬你是个男子汉,不会把你怎么样。可是你只会这种下三滥鬼祟的法子,亏得太夫人亲手抚养你长大,你却无师自通学的一手姨娘妾侍的做派!烂泥扶不上墙的东西,父皇当初为何会看中你,要我下嫁你们顾家!呵呵,你最终害死了自己的生母吴淑人,算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听到最后一句话,顾三爷突然嘴唇青紫,面如死灰,是的,生母吴淑人算是他害死的,他这些年身体虽一直不好,但离死亡还很远,长公主做不得寡妇。但顾三郎得知生母和吴大爷居然听信传言,斗胆去长公主捉奸自取灭亡后,他就吓得立刻病发了,他知道的,几乎没有锦衣卫查不出来的案子,总有一天会查到传言是由他而起,到时候他和伯府都难逃灭亡,索性放弃了生念,只求速死。
临安长公主看着驸马濒死的样子,心中最后一丝怜悯和愧疚了都没有了,转身出门吩咐道:“驸马不太好了,快传太医。”
广平伯嗫喏的说道:“长公主,让小公主和小将军去看驸马最后一眼吧。”
临安长公主暗中冷笑:如果我不愿意,就是阻止孩子们和父亲见最后一面的恶人!这家人行事就是如此,总是用道德绑架来强迫他人服从!
长公主淡淡道:“方才已经见过了,就让孩子们记住他们父亲最好的时候吧,也好留个念想——驸马现在面色很难看,广平伯赶紧去看看他。”
广平伯忙冲进卧房去,都没有留意长公主对他的称呼都改了口,以前都叫大哥的,现在已经疏远的叫做“广平伯”了。一刻钟后,太医便宣布顾驸马去世,广平伯府哀声一片,搭起孝棚幔帐,清早宵禁解散,穿着白麻孝服的家丁们四处报丧,因广平伯府刚刚被降爵,并且夺了金书铁卷,前来吊唁的世家贵族很少,连更显示出世态炎凉来。
唯有一个高官贵族几乎是举家穿着素服前来吊唁,可是广平伯见了,恨得牙痒痒,恨不得把这家人全部赶走,是谁?正是出了李妻散这种金陵三大奇人的曹国公府李家!
曹国公府举家来吊唁有两层意思,第一是幸灾乐祸,瞧瞧,虽然我们李家败落了,但至少金书铁卷还在,骨架尚存,你们顾家昨天还起高楼,今日就楼榻了!哈哈,终于有比我们还能败家的人了!第二是警示家族弟子,以后要团结友爱,千万莫要像广平伯府这样大兴宅斗,斗得两败俱伤,连最后安身立命的金书铁卷都没了。
真是恶人自有恶人磨,广平伯明知曹国公府的人不怀好意,也无可奈何。
长公主原本今日的计划是跟随庆丰帝曹铨一行人登船去杭州钱塘江观潮去,岂料吴淑人捉奸纵火横生枝节,玩火*,锦衣卫顺藤摸瓜,将知情的近百人全部处死,顾驸马杯弓蛇影吓得旧病复发暴亡,公主和驸马是君臣关系,并不需要为其守孝三年,但还是要穿着白麻粗布衣服,带着儿女送驸马入葬,这桩丧事从头到尾办下来,哪怕是一切从简呢,至少需要三天,这计划便行不通了,长公主只得退出庆丰帝观潮之行。
金陵城,宰牛巷。
且说猪肉铺刘凤姐要带着父亲的骨灰洒向钱塘潮水,临行前的下午,七梅庵的峨嵋亲自背着刘屠夫的骨灰坛送到猪肉铺,此时肉铺已经提前打烊歇业了,刘凤姐正在收拾行李物品,她热情的将峨嵋引到后院坐下喝茶歇息,峨嵋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珠儿,说道:“我下山给了凡师太买药,顺便把骨灰坛送来,你就不用跑一趟了。我们庵堂穷,送不起什么好东西,我这里有个护身符,在佛前供了好久,念了无数经文,你随身带着,那些妖魔邪祟不敢近身,定能平安归来。”
言罢,峨嵋掏出一个半旧红绳拴着的木牌递给凤姐,是个杯口大小、约骨牌厚、圆形的檀木牌,木牌上刻着佛家梵文六字真言“唵嘛呢叭咪吽”,六字真言摆列成莲花状,还挺好看的。凤姐拿着木牌放在鼻子便轻嗅,说道:“闻着有一股淡淡的佛香呢,在佛前供奉了很久吧。”
峨嵋将粗瓷碗里的茶水一饮而尽,说道:“是啊,这东西和熏猪肉是一样道理,被香熏的久了,佛香的味道就慢慢渗入了木头的肌理中,放个好几年香味都不会散呢。”
一个终年在佛前服侍的修行者居然把佛前供奉的护身符和熏猪肉相提并论,彪悍如斯的刘凤姐都有些无语了,好在她深知峨嵋天真烂漫,并不往心里去,她嘿嘿笑着说道:“多谢你了,这个木牌好像挺贵重的样子呢,雕工和刻纹不比那些大寺庙的差,似乎更精致些。”
“你也觉得好看啊。”峨嵋面有得色,说道:“这是我一个好朋友买了好的檀木料,要金陵最好的木匠做的,足足做了九十九个呢,全部都舍给七梅庵了,她说授人与鱼不如授之以渔,庵堂总是被动等人捐香油钱,这钱来的太慢。扔一块石头进水里还能听得见一声响呢,香客捐了香火钱总得给人一点东西。要我把这些木牌牌供在佛前,有香客来庵堂,只要捐超过十两银子的香火钱,便送一个刻着六字真言的檀木护身符。”
“我朋友说了,护身符这种东西灵不灵验,完全看佩戴的人够不够倒霉、而且有没有逢凶化吉的运气。若真有这种人,他就会以为是护身符救了他,觉得七梅庵灵验,每年都会捐香火钱啦。”
这是什么奇怪的朋友啊?凤姐问道:“那到底有没有这样八字硬的香客呢?”
峨嵋摇摇头,说道:“木牌供奉了两年多,最近才刚刚送出去,目前没有这种带着护身符逢凶化吉的香客。不过我那朋友也说,无事就说明是护身符起了作用,保护了香客。反正不管有事没事,庵堂都要扯说是护身符的功效,这样香火才会慢慢旺盛起来。”
“不过——”峨嵋想了想,说道:“前些日子,有个香客领走护身符不久便被一只狂犬咬伤,得病死了,我们庵堂还去超度念经了呢。定是这个香客前世罪孽太重,护身符都保不了她了,阿弥陀佛。”
“你那个好朋友是谁?主意挺多的。”凤姐拿着护身符的手开始颤抖:这到底是护身符还是催命符啊!这圆滚白胖的峨嵋小师傅太不靠谱了啊!
峨嵋说道:“她是乌衣巷沈家的千金大小姐,我们七梅庵每年捐香油钱最多的香客,那些孤儿吃的肉大多半是她捐的银子买的,这佛前供养的护身符我也送了她几个,她有没有随身携带我就不得而知了。豪门千金,各种金的、玉的护身符都带不过来呢。”
因凤姐还要收拾行李,峨嵋稍坐歇息片刻,便起身告辞了,临行前还叮嘱道:“护身符一定要带好了,甭管灵不灵验,至少能壮胆的。”
峨嵋如此诚实坦率,凤姐倒觉得不好意思了,她想了想,追到门口叫道:“峨嵋——这护身符你那里还有没有?有个朋友要一起出行,我想给他也求一个。”
“我找找看。”峨嵋先是在左袖中掏呀掏,没找到,又从右袖中挖矿的使劲抠着,居然真的让她抠出一个一模一样的来!峨嵋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口袋破了个洞,落到衣服夹层里去了,好像还洗过一次,上头的佛香快洗没了,这个你要不要?”
凤姐强忍住笑,说道:“要的。”
峨嵋背着竹篓离开了宰牛巷,路过七家湾的一条小路时,峨嵋看着四处无人,便脱了鞋袜,卷起裤腿,跑到河岸边的芦苇丛中,片刻后出来了,手里拖着一个形状类似腰鼓,两头像漏斗一样的竹篓,竹篓里面有两尾鲫鱼和几只说不出名字来的小鱼小虾扑腾着,这是江南常见的守株待兔捉鱼的法子,在竹篓里塞进饭粒或者蚯蚓,放在水里引鱼虾进去,前后两端都是漏斗般的竹网,鱼虾从宽口游进去,里面两端都是窄口,就被瓮中捉鳖般游不出来了。
看着竹篓里扑腾的鱼虾,峨嵋舔了舔嘴唇,约半个时辰后,峨嵋将烤好的鱼虾全部一扫而光,满足的打了个饱嗝,将炭火浇熄了,顺手在路边挖了几只蚯蚓塞进竹篓里,故技重施埋在河边,等待下次大自然的馈赠。
忙时念经化缘,闲时带一群孩子的峨嵋几乎是一年到头全年无休的劳作着,每次下山来一顿烤鱼就成了她最大的慰藉,炭火渗透鱼皮撩拨着雪白的鱼肉,温度杀死致命的病菌,并悄悄改变着鱼肉的肌理,让它变成易于人类消化的、富含蛋白质和不饱和脂肪的健康美味,当鱼皮蜷缩成略带着焦黑斑点的金黄色。蒜瓣般的鱼肉从迸裂的鱼皮从挣扎出来,这鱼便烤熟了,轻轻洒上一点盐巴和胡椒粉,更能让鱼肉的味道再次升华。
正是这种上山念经,下山吃肉的淳朴理念,使得劳累的峨嵋能在一顿顿烤鱼大餐中放松着心情,用鱼肉的香气来慰藉自己孤独的灵魂(请各位读者自动脑补一下舌尖那个解说人的音调)。
峨嵋对着手掌哈了一口气,鱼香依旧在唇齿之间缠绵不肯离去,这个模样见病榻上的了凡师太是不行的。峨嵋从竹筐里摸出一个秋梨来慢慢啃着,以去除鱼肉的味道,走到峨嵋岭山下了,山下是个湖泊,湖畔有一个青衣的伶人在依依呀呀吊嗓子,不一会便开始唱起来:
“出家为尼实可怜,残灯一盏照奴眠。光阴似就催人老,辜负青春美少年!”
唱完之后,伶人又开始一阵念白,“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傅削去了头发,我本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为何身披袈裟、腰系黄绦?见人家夫妻们,一对对着锦穿罗,哎呀也!不由得人心热如火!”
伶人一顿唱练做打下来,刚偷吃了烤鱼的峨嵋心中有鬼,听的是面红耳赤,好像是被人说穿了心思似的,又羞又气,跺脚恼道:“喂!你乱七八糟的唱着什么?”
那伶人转过身来,见问话的是一个包子般尼姑打扮的姑娘,忍俊不禁的一笑,说道:“唱的是《思凡》,一个叫做色空的小尼姑动了凡心,逃下山去,遇到了同样逃下山的和尚,两人一起还俗,结为夫妻,生儿育女的故事。”
原来真是唱戏啊,峨嵋尴尬的站在原地,红着脸想道歉,那伶人似乎懒得瞧她,自顾自的对着水汽氤氲的湖泊继续往下唱,“……奴把袈裟扯破,埋了藏经,弃了木鱼,丢了铙钹。学不得罗刹女去降魔,学不得南海水月观音座。”
峨嵋像是魔怔了似的,明知这伶人唱的都是大逆不道之词,有辱佛门,可是就是挪不开步子,就站在那里听完了伶人唱完了一整折的《思凡》。
伶人最后唱到:“……下山去寻一个少哥哥,凭他打我,骂我,说我,笑我,一心不愿成佛,不念弥陀般若波罗!”
一曲终了,依旧余音绕梁,峨嵋心里将“一心不愿成佛,不念弥陀般若波罗!”默念了数遍,顿时豁然开朗,对的,我内心其实不愿入佛门的吧,所以经书越念心越乱,与其这样,还不如入红尘呢,可是在佛门我尚能吃饱穿暖有事做,偶尔下山偷偷烤几条鱼打牙祭。入了红尘我能做什么?这些年和孤儿们相处,唯一的技能就是哄孩子,可寻常人家哄孩子都是要奶娘的,我又还小。
峨嵋长吁短叹,那伶人瞧见这大胖尼姑抓耳捞腮做冥思苦想状,觉得有趣,也猜出了几分她的心思,再细看她的模样,鬓发从尼姑帽从冒着来,原来是个尚未剃度的信女,胖虽胖些,但五官精致,听声音也是不错的,便说道:“喂!你要是想要还俗,我们庆喜班正在招学徒呢,包吃包住,有时候也发些赏钱,就是我们这一行挺苦的,若唱不成红角儿,还不如转行干点别的。而且女戏不太容易唱【红,后日我在城隍庙会上唱《思凡》,你想清楚了再来找我。”
峨嵋局促的捏着手指头,说道:“我——我都没听过几次戏呢,只会念经,不会唱戏。”
那伶人笑道:“没个三五载的台下功夫,你还想登台唱戏?呵呵,就你这张胖脸啊,上妆班主都嫌费油彩呢!”
峨嵋的脸更红了,胖子都忌讳别人笑她胖,何况她还是个出家人,胖成这样确实有些不可思议,被伶人揭短,还取笑她脸大费油彩,真是太过分啦!峨嵋负气扭身就跑上山,那伶人呵呵笑了笑,继续在湖边练着戏。
一曲《思凡》唱了三遍,伶人才满意的停下来,对着湖水洗净脸上的油彩,卸下钗环,脱下戏服,穿上一身蓝布直裰,头发罩在黑色【网巾里,气质顿时一变,刚才娇媚可爱春意绵绵的小尼姑色空立刻变身成为城北大营的智百户!智百户牵出在湖边柳树下啃草的骏马,干净利落的飞身上马,绝尘而去!
原来这智官自从在三年前盂兰盆会惨案里救了沈今竹叔侄两个,人生轨迹顿时一变,从一个无名小卒变成了金陵城冉冉升起的一颗将星,刚升做百户,深得城北大营陆指挥使的看重,连魏国公也很欣赏他。
智官以前是戏班唱闺门旦的,戏班在刘家港遇难,被土匪几乎屠杀干净,唯有他逃出来了,现在智百户事业上算是略有小成,便有了重组庆喜班的想法,沈今竹的三叔沈三爷是个财大气粗,又知恩图报的商人,听说恩人想要开戏班,当即就资助了智官一千两银子,智官分了一半股给了沈三爷,算是两人合伙开的。沈三爷对戏班一窍不通,他信任智百户,干脆就做了甩手掌故,只管出钱,一应事务都交由智百户。
庆喜班刚组建不到半月,托沈三爷的关系,就立刻得到了在城隍庙会演出的机会,这是庆喜班的首次亮相,意义非凡,智百户重新披上戏袍,粉墨登场,打算亲自登台唱他以前最拿手的剧目《思凡》。因有四年多不曾唱了,智百户这几日在无人的湖边苦练技艺,预备后日庙会的闪亮登场。
且说峨嵋面红耳赤的跑回七梅庵,睡里梦里都是湖边伶人唱的《思凡》,她是个藏不住心思的人,被了凡师太瞧出不对,几番追问,峨嵋隐去吃鱼一事,将昨天下午在湖边遇到伶人唱《思凡》的事情说了。
本以为会被了凡师太臭骂的,谁知了凡师太居然笑了,而且还哼了几句《思凡》的唱词,“夜深沉,独自卧。起来时,独自坐。有谁人,孤凄似我?似这等,削发缘何?”
“啊?师傅!”峨嵋惊讶的张大嘴巴,久久都不能合拢。了凡师太笑道:“师傅是从红尘中来的,出身富贵人家,少时无忧无忧,很喜欢听戏,蒙父母宠爱,时常请戏班子来家里唱戏,《思凡》是经常听的,后来也嫁人,也有过身孕,只是——”
了凡师太目光暗淡下去,而后释然一笑,说道:“经历一番富贵荣辱,看破红尘,舍身出家。当时觉得出家整日就是诵经静修,等待一日坐化成佛的,可惜后来不忍见那些襁褓中的孩童冻饿致死,慢慢捡了一些孩子在庵堂里养着,不是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嘛?或者养孩子也是一种修行吧。为了养活这个孩子,我下山在富贵人家中宣扬佛法,低三下四的奉承讨好,其实说白了,就是想得香油钱,甚至不惜装神弄鬼学着驱鬼捉妖,僧不僧道不道的,成为别人最不齿的三姑六婆之一。”
“虽如此,看到孩子们渐渐长大,能够自食其力,我也无怨无悔的,并非天天在佛前烧香诵经才是修行,修行修行,修的其实是一颗向善坚强的心。无论遇到什么风雨坎坷,都保持一颗善良坚强的初心,在佛门和在红尘有什么区别呢?佛海无边,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啊,读不完的经卷,数不完的红尘,峨嵋,若那戏班愿意要你,你就下山去吧,只要不忘初心,将来在红尘中也能修成正果。”
了凡师太如此爽快的同意峨嵋下山,峨嵋自己却有些退缩了,说道:“咱们庵堂香火不旺,熬不住清苦的师太都去其他庵堂挂单去了,老师太们坐化的坐化,病的病,年轻顶用的尼姑不出一个巴掌,庵堂现在近三十多个孩子呢,哪怕是大的能照顾小的,她们几个也忙不过来的。不行不行,我还是等孩子们大些再走吧。”
“你忘了,你也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大孩子呢。”了凡师太疼惜的摸着峨嵋的小胖手,说道:“明年孩子大了,又有新的乞儿送过来,何时是个头呢?你下山吧,不用担心七梅庵,八月十五那天据说是瞻园册封世子,魏国公太夫人一高兴呀,又捐了好大一笔香油钱,师傅雇几个勤劳本分的村妇来庵堂帮忙,不会让孩子们冻着饿着的。你若得空,时常回来看看孩子们就是了。”
峨嵋抓住了重点,连连追问道:“什么?太夫人又捐了香火钱?多少银子?怎么没听师傅说过?”
了凡师太世有些尴尬的说道:“我怕你们知道了,就不用心化缘做功德,庵堂孩子多,存着银子防患未然,将来拿出来应急……”
了凡带着峨嵋去了里间,从最底下的箱笼里翻出一个大红喜上眉梢缂丝襁褓、一柄老旧的雨伞,并一个海棠花佩来,说道:“你既然决定下山入了红尘,那就把你从红尘带来的东西一并拿着吧,或许能弄清你的身世呢……”
原来了凡第一次见到峨嵋时,是一个春雨绵绵的夜里,她做着晚课,隐约听到庵堂外面有婴儿啼哭声,她是失去过孩子的人,最听不得婴儿的哭声,便冒雨跑出去,开门一瞧,但见门口屋檐下放着一个柳条筐,柳条筐上还有一柄油纸伞遮着风雨,了凡师太举起油纸伞,一个肥白强壮的婴儿包裹在大红喜上眉梢缂丝襁褓里,婴儿的胳膊从襁褓中挣脱出来,挥舞着双拳哇哇大哭。
了凡师太抚摸着精致的缂丝襁褓,说道:“缂丝贵重,有一寸缂丝一寸金之说,又最不经揉搓水洗,寻常富贵人家做件缂丝衣服都少见,你有缂丝做的襁褓,可见出身定是不凡了,你生的好,养的肥壮,由此可推断父母平日是悉心照顾的,未曾有过亏欠。若不是遇到什么灭顶之灾,肯定舍不得将你送到庵堂来。”
峨嵋好奇的想要撑开早已变旧发黄的油纸伞,岂料这油纸伞搁置的时间太长,伞骨和伞柄都已经变形,撑到一半就顿住了,不过还是可以看见纸伞的伞面上画的荷塘月色的图案。了凡师太说道,“他们怕你淋着雨,襁褓上还罩着这把油纸伞,我这些年收养了那么多的弃婴,你是被照顾的最周全的,可见被搁在庵堂门口时,他们有多么的不舍和疼惜。”
了凡师太将海棠花玉佩递给峨嵋,说道:“我经历过富贵,对玉器略有所知,这玉佩绝非凡品,你要收好了,莫要胡乱典当或者被坏人瞧见偷了去。纸伞、襁褓都有一样的,唯有玉佩不会出现同一件,这是寻找身世最关键的物件,切记切记。”
峨嵋一听这话,吓得赶紧摆手说道:“我不要了,还是师傅帮我收起来吧。”
了凡师太取了一根红绳子穿着玉佩给峨嵋戴上在脖子上,将海棠花玉佩隐在她的胸口,说道:“为师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还不知能活几天呢,你的东西自己收着吧。”
峨嵋强忍住泪,笑道:“师傅定是偷懒,不帮我保管。就像给我取名字一样,这七梅庵就在峨嵋岭上,您就随便叫我峨嵋。好好的女孩子,取一座山的名字,现在好了,我长就像一座山的模样了。”
这峨嵋决定下山入红尘,八月二十二日金陵城隍庙会上,峨嵋找到了唱着《思凡》的戏台,她已经脱下了缁衣黄绦,梳着双鬟髻,髻上扎着红缎带,穿着沈今竹捐给七梅庵的几乎全新的家常衣裳,湘妃色褙子配着金黄色的郁金裙,她体态丰硕,有些胖,这衣裳便紧紧的贴在身上,很不合身,但一身衣服又极其鲜亮,在戏台下人群中尤为显眼。
智百户扮作的小尼姑色空正在戏台上唱着“下山寻一个少哥哥”结尾片段呢,远远看见人群中俗人打扮的峨嵋,差点当场笑出来,好容易唱完了全段退场,几乎要憋出内伤来。从此以后,峨嵋便成为庆喜班德学徒,她识字会算,逃过了做粗活,主要帮着整理戏班的戏文唱段,还做些账目,闲事跟着哼唱几句,偷师学艺,竟然学的有模有样的,两个月便会吹笛伴奏了,颇有些梨园行的天赋——唯一的死穴就是太胖,身段不行,峨嵋暗下决心,开始减肥了。
话说峨嵋选择跟着智百户在梨园行开始崭新的人生,沈今竹被庆丰帝强行带拖着伤病上了去杭州的大客船。
这艘满载的大客船上其实全部都是锦衣卫探子扮作的商人,连带着船夫和水手也都是自己人,但是都装作互相不认识的样子,只为哄着刘凤姐一人。
原本计划是临安长公主领着大皇子和沈今竹,扮作寡妇上船的,岂料一语成谶,长公主真的成了寡妇,不能来了。锦衣卫千户汪福海顶替了长公主的位置,扮作贩布匹的鳏夫登船,沈今竹是他的女儿,而大皇子是他的儿子!
得知顶头上司曹铨竟然如此安排,汪福海吓得连连摇头说道:“沈今竹本来就是标下的干闺女,叫标下一声爹,标下当然可以应的。但是大皇子是何等尊贵的人物,标下不敢叫大皇子一声儿子的。”
我宁可管大皇子叫爹啊!汪福海暗道。曹铨板着脸说道:“皇上定要带着大皇子同去,长公主又不在,只能你临时顶上了,你因昨日长公主府纵火一事,已经被皇上降了官职,从三品的锦衣卫同知变成了一个千户。我这样安排,也是给你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你要好好把握,莫要再让皇上失望了。做的好了,说不定能恢复同知的官职,若是做不好——汪千户,你们汪家是世袭锦衣卫,其中利害关系不用我多说了吧。”
曹铨如此说,汪福海便知已无退路了,其实昨天吴淑人大闹长公主府,他要负全责。庆丰帝没有直接将他撤职查办,而是降了一等做千户,已是十分宽厚了。
汪福海抖索起精神,都到了这个地步,叫大皇子儿子又如何?叫孙子都行啊!
“欧!要开船啦!”大皇子在船上甲板上到处乱跑,沈今竹紧跟其后,甲板上的“客商”还有“家眷”们都知其真实身份,全都避让着他,大皇子一路畅通无阻,唯有一人趴在栏杆上一动不动,大皇子便一头栽在其腿上,被反弹得倒地了!
刘凤姐正想着心事呢,腿上被一条小狗般软软的东西一撞,顿时清醒过来,就见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扶着一个约三岁的小男孩起来,小男孩瘪嘴要哭,小姑娘绷着小脸说道:“说好不准乱跑的,你把这位大姐姐撞疼了,人家姐姐都没哭,你一个男子汉哭什么?快向大姐姐道歉!”
小男孩把眼泪憋回去了,仰首看着刘凤姐,道了声对不起。这时一个中年客商模样的人过来了,也牵着小男孩给刘凤姐赔不是,说道:“犬子顽劣,冲撞姑娘了。”老实说,把大皇子这种龙子叫做犬子,也是挺需要勇气的。
凤姐见这一家人相貌都长的好,孩子大人懂事知礼,微微一笑,说道:“不碍事。”
回到舱里,凤姐对庆丰帝说道:“朱大哥找了条好客船,我瞧着船上的客人面善,并无好勇斗狠,酗酒闹事之辈,似乎都是勤快本分的生意人,这一路上就安心了。”
庆丰帝呵呵笑道:“我以前是行商,走的路多了,和船家都熟,这船上都是生意人,好些人以前打过照面的,做生意讲究和气生财嘛,行事说话都客客气气的。”
凤姐从荷包里摸出一个六字真言檀木牌来,说道:“这是那天晚上我们送包子的七梅庵供奉的护身符,峨嵋送给我两个,这一个就给你吧,出门在外,正好辟邪了。”
这是凤姐的一片心意呢,庆丰帝喜出望外,当即就戴在身上。大船已经启航,慢慢从龙江驿站的港口驶出,这龙江驿站在秦淮河和长江的交汇处,走水路的话,是进城入城的必进之处,大小船只停的满满当当,客船要出港,需分外小心,小心慢行,连帆都不敢扯上。
沈今竹牵着大皇子的手在甲板上散步,大船与一个官船几乎是擦舷而过,沈今竹看着官船上的两个少年人的背影好像极其熟悉似的,个头高的那个似乎感觉到了沈今竹的目光,转身一瞧,看清楚了沈今竹的容貌,顿时呆在当场,此人正是女扮男装和弟弟吴讷结伴去杭州钱塘江观潮的吴敏!吴敏看见平民女子打扮的沈今竹,手里还牵着一个陌生的小男孩,很是惊讶。
沈今竹对着吴敏嘘了嘘声,摆摆手,示意她莫要嚷开了,吴敏虽满脸迷惑,也是站在原地并没轻举妄动。就在这时,从舱门走出一个高大的少年,叫道:“敏儿、讷儿,这龙门驿站港口人多眼杂,你们先进去,等到出了港,到了长江再——”
少年见堂外甥女表情不对,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也是呆立在原地,表妹怎么会在一个普通商船上!这个少年正是瞻园七少爷徐柏!
吴敏吴讷姐弟出游,有魏国公夫妇这对外祖安排,排场甚大,除了服侍的丫鬟婆子小厮,还跟着三十名护卫亲兵。自从盂兰盆会惨案后,魏国公夫妇是噤若寒蝉,生怕这对宝贝外孙再遇险,这次外孙们出行,没有个大人跟着,魏国公夫人总觉得不放心,吴讷吴敏都不想要大人拘着,吴讷灵机一动,想到表叔徐柏今年十六七,算是大人了,却比自己还好玩耍,有表叔带着,此行肯定能尽兴而归。
恰好四房的徐柏处于失恋阶段,正想出去散心呢。吴敏吴讷如此提议,三人一拍即合,一起登船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