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主帆被炸断了,砸向了瞭望塔,幸亏国千代身形敏捷,果断抱着柱子滑到甲板上去,否则就要被砸破了脑袋。国千代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乘着月黑风高夜,偷袭沈今竹的船只、俘虏朱思炫的完美计划出了纰漏。他们还没有发现对方就已经遭遇袭击,可见对手的射程远比自己的舰船要更长些,到底是谁呢?这时林凤已经指挥者两艘战船包抄过来了,形成了合围之势头。国千代看着势头不对,顾不上从沈今竹手里抢到朱思炫了,赶紧命令突围逃走。
可惜他的对手是老江湖林凤和一个抱着复仇目的来的宿敌,双面夹击之下,国千代四艘舰船被炸沉了三艘,剩下的主船也即将沉没了,国千代摇着小白旗大声喊着投降。
林凤看着沈今竹,说道:“要不要留活口?”
沈今竹说道:“先绑过来审问,从哪里得到的消息,他的同党是谁,问清楚了再杀了祭奠大明水师。”国千代这种祸水,肯定是留不得的。
林凤命令手下登船绑人,与此同时,一起合围的帮手也有人登船了,国千代只有一个,两拨人都想要,国千代眼珠儿咕噜一转,笑道:“这位是那里来的英雄?你们要图财,我这里有藏宝图,幕府将军在海外的宝藏都归你们。你们可知那边船上的是哪位?是大明日月商行的沈老板啦!她富可敌国,并且是个大美人,娶回去财色两得。还有,她船上有大明的废太子,相信我,如今大明想要他死的人和想要他活的人同样多,都能出得起银子,抓了他在手,天下任你掌控。你们这笔买卖是一箭三雕啊,真是绝无仅有的运气。”
国千代就是这种无耻小人,我不好过,你们都别好过。我今日是栽了,你们都来与我陪葬吧。财帛动人心,这话还真有效果,当场气氛就变了,国千代得意的抱着小白旗隔岸观火。
正僵持时,林凤回到船上说道:“沈老板,对方同意我们绑走国千代审问,不过要一起审,并且最后要杀了国千代。”
这时天色已经蒙蒙亮了,沈今竹用望远镜看着对方船上的旗帜,挂着一面“和”字旗,问道:“他们是什么来历?”
林凤说道:“没见过这个名号,估计这两年刚刚崛起的,我们这些年做的是正经生意,不像以前对海盗了如指掌。一般西洋的海盗用骷髅旗,东洋海盗用鬼面旗,唯有我们大明的海盗用平安、或者祈福等旗帜,表示被逼无奈,在海上混碗饭吃,从这面‘和’字旗来看,对方应该属于那种盗亦有道的。”
虽然如此,沈今竹也不敢掉以轻心,毕竟对方有五条战船,而且配备的大炮似乎是从西班牙人手里抢到的加农大炮,射程很远,从武力上,自己是不占优势的,沈今竹说道:“你去和他们说,我同意,不过审问要在我们的船上进行,他们的人跟着一起来,但是人数不能超过十人。”
“这——”林凤说道:“恐怕他们不会同意。”
沈今竹笑道:“讨价还价嘛,我们先叫个价,他们还个价。毕竟都要处死国千代,我们有共同的立场。”
不一会,林凤又回来了,面色有些奇怪,说道:“他们答应了我们的条件,没有讨价还价。马上就登船了。”
对方如此干脆,沈今竹反而觉得奇怪了,她想了想,说道:“多派些人手上来,防患于未然。”林凤领命而去,约过了一盏茶时间,对方首领带着九个手下登船了,个个都蓄着大胡子,眼神凶狠,看起来凶神恶煞的。林凤在沈今竹耳边细语道:“这些人肯定是刚下海不久的,故意做出这个样子唬人,老海盗的打扮举止一般比较斯文,一半是海盗、一半是生意人,见人三分笑。”
沈今竹定定的看着为首那人大步走进了,像雄狮般的络腮胡子,遮盖了脸上三分之一的部分,左眼还戴着一个黑色的眼罩。此时太阳已经升起来了,他整个人都沐浴在晨光里,却也驱散不开脸上的阴影。沈今竹说道:“我要和这位大当家谈些细节,你们都在外面先审问国千代。”
朱思炫忙低声说道:“表姨,万一两言不合,他动起手来,你会吃亏的。”
沈今竹说道:“放心吧,至少我们现在的目的是一样的,他不会把我怎么样。”废话,和他斗了那么多回合,我从没吃过亏呢。
国千代被绑成了粽子,捆在甲板立柱上晒太阳,密室内,沈今竹拿着一枚刀片,慢慢靠近了高大魁梧的海盗首领,首领的手搁在腰间的弯刀上,却迟迟没有拔【出来防身,沈今竹步步紧逼,海盗步步后退,直至撞到了船舱板壁上,退无可退。
刀片搁在了海盗咽喉处,面对冰凉锋利的刀片,皮肤本能反应是一缩,绷的紧紧的,海盗宽阔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他低头看着面前的女子,女子却说:“别低头,会被割喉。”
刀片徐徐往上,刮落了一缕胡须,海盗说道:“别刮了,会被熟人瞧出来的。”
沈今竹说道:“弄成这样,我不照样瞧出来了。”
海盗说道:“你——不是熟人。”
沈今竹终于撤了刀片,轻轻吹去他颈脖处被刮落的几根胡须,问道:“那我是什么人?”海盗不说话,只是看着她,独眼里变幻着各种复杂的情感,虽说已经预料到了有今日的重逢,可是真的见面了,千言万语堵在胸口,什么都说不出来,连一声你好吗都忘记问候了。沈今竹看着那只独眼,不知是悲哀,还是欣喜,快三年了,一直没有消息,还以为他死了,结果——他出现的甲板的那一刻,她就看出来是他了,初恋小情人,两人对于彼此而言,都不仅仅是熟人而已。
徐枫摘掉左眼的眼罩,露出完好无损的另一只眼睛,勉强笑道:“都说过了,怕人瞧出以前的身份,干脆扮的像一些。”虽不是独眼了,但是左眼眼睑一直到左耳有一条蜈蚣般的伤疤,可以瞧出以前的伤有多么凶险,差一点就到了眼球,成了真正的独眼龙。
“谁弄的?”沈今竹摸着蜈蚣疤痕,以前多俊秀的徐枫啊,掷果盈车徐八郎,少女们的春闱梦里人。这种疤痕是消不掉的,再加上大胡子、黑眼罩,比黑风寨的土匪更像土匪,估摸也就她能瞧出是徐枫吧。
“红毛番。”徐枫说道:“我们抢了西班牙人的战船和大炮,子弹擦着眼睫过去的,当时以为瞎了,结果老天还是很眷顾我的……”
东海之变,槽兵打头阵,是第一轮阵亡的炮灰,徐枫等人冒着枪林弹雨强登无敌舰队的炮船,点燃了弹药舱,炮船爆炸,徐枫被震晕过去,醒来时已经被俘虏了,因担心被高价索要赎金,徐枫在报姓名官职时造了假,说自己是一个小旗,当时卡洛斯看出了徐枫的身份,本打算偷偷把他送给沈今竹当做人情的,不过徐枫并不晓得内情,乘着防患松懈,夜间和一群战俘抢了一艘战船逃走了,那道狰狞的疤痕就是在那时加上去的。当时狂风大作,联军不敢驱船追击,徐枫等人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驾船在惊天骇浪中前行,舰船飘到了一个无名小岛。
众人下船修整,岂料才出虎口、又入了狼窝,无名岛是一伙海盗的地盘,徐枫等人随机应变,加入了海盗团伙,经过一年的捶打蜕变,徐枫干掉了大当家的,成了这群海盗的头儿。徐枫改名换姓,他心中的英雄是大航海家郑和,就自称姓郑,打出的旗帜是“和”字旗,人在无涯的旅途中浪迹天涯,自称叫做郑途,也是“征途”的谐音。从此人间少了掷果盈车徐八郎,多了个凶神恶煞的大海盗郑途。
徐枫的队伍迅速壮大,“主营业务”是打劫西班牙东印度公司的商船,东海之变太惨烈了,徐枫决定用自己的方式复仇,面对无敌舰队这个庞然大物,徐枫一个小小海盗团伙如螳臂当车,就用蚂蚁搬家的手法,咬的一口是一口。徐枫自嘲一笑,说道:“不过我再努力,也比不过你的嘴皮子,我没保护好庆丰帝和国土,你却带着使团兵不血刃的收复海南岛、把顺王接走了。你和崇信王相继被流放到东北苦寒之地,我在海上鞭长莫及,帮不了什么,内陆并非我所长,贸然去东北是送死。或许你和林凤都不知道,我的舰船保护过你们日月商行的船只,今年春天你们有一艘装着咖啡豆的船差点被暹罗国的海盗打劫了,是我先发制人捣毁了他们的巢穴。”
去年峨嵋等人在云南种植的咖啡豆种植成功,开始收获结果了,没想到云南那种地方种植出来的咖啡果实偏小,但是香味浓郁,有一股特殊的芳香,可以满足欧洲贵族们挑剔的口味。在南洋还没有大规模种植咖啡之前,黑色黄金估计是沈今竹这几年最主要的财富来源了。没想到徐枫在背后保护着自己的财富。沈今竹一时百感交集,这三年发生太多事情,每个人的命运都在发生逆转,在所料不及的地方开始碰撞,交集。
沈今竹问道:“你既然好活着,为何不回徐家?你父亲兄长都去世了,侄儿那时尚在襁褓,爵位被二堂叔继承,你回去之后,魏国公的爵位就是你的了。”
徐枫说道:“李鱼尚且不愿意考科举中进士当安泰朝的官,宁可和我外甥女吴敏和离,去鸡鸣寺剃发出家了;海澄县的孙县令至今蹲在金陵城诏狱里;江南之地的百姓拒绝使用安泰铸的钱币;我也不愿意为了爵位为今上卖命,你不也一样吗?为了保护庆丰帝父子,你连安远侯侯爵都抛弃了,放弃了和曹家的联姻,还落下个朝廷逃犯的名声,今上恨你入骨,你们沈家三房人四散逃命,有家不能归。我回不去了,也不想回去继续当家族的傀儡,任凭家族安排我的命运。当年我们差一点点就能成亲——家族养我教我,给我安排他们认为最合适的婚姻,我的憧憬瞬间化为泡影,孝字大于天,我挣脱不了。如今我用命还徐家的恩惠,给徐家挣了世袭千户。快三年了,徐家八郎已经化为一抔黄土,徐八郎对我而言是枷锁,好容易挣脱了,我不会再戴上,或许正如我父亲说的那样,我就是个逆子,终有一天会走出家门。”
在海盗圈里打滚三年,已经看不见当年那个贵族少年的矜持和隐忍了,惊心动魄的过往、和家族决裂的决绝,说起来就像谈论天气般的轻松。沈今竹也有过相似的过去,当年她被恶魔科恩掳到巴达维亚,也是熬过了足足三年。她很理解徐枫此刻的状态,当一个人的生活突然间被动的和熟悉的世界断裂,进入另一个陌生的、残酷的世界,精神和人格势必会重新塑造,驱壳还在,内在的灵魂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所以当年的熊孩子会成为今日的沈今竹,现在她需要重新认识崭新的徐枫,或者是郑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