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兴六年,金陵,春。
乌衣巷里白茫茫的一片,哀声震天,今日是沈家老夫人王氏出殡的日子。王氏在外人看来时属于天生好命,人生赢家那种贵妇人。出生于山东曲阜大族,祖母是衍圣公府的大小姐孔氏,可谓是名门淑女,娘家是世代簪缨之族,婆家更是富贵双全,夫婿沈大人不二色,家中妾室通房均无,王氏生育了三男一女,如今儿孙满堂,连长孙都开始说亲了,本来以为可以看见重孙出世,四代同堂的,可惜去年秋天病了一场,身体时好时坏,疾病总是不断根,过年时精神挺好,还亲自下厨包了饺子,儿孙都放了心,以为从此就好了。
可是到了正月时突然就病倒了,再过几日连下地走路都不能,儿孙们不敢做主,赶紧写信将在湖广布政司提刑按察司当三品副使的沈太爷沈义斐叫了回来。沈义斐在刑名上很有成就,但是他功名有限,只是个举人,在仕途上做到三品官已经到头了,他和王氏夫妻多年,聚少离多,后来也慢慢查清了妻子的秘密,心中有些遗憾,便抛开儿女□□,一直都外放做官,免得夫妻相对无言尴尬。
沈义斐风尘仆仆赶到家时,王氏已经是弥留之际了,这几日全靠着老山参吊着命。沈义斐看着病榻上的老妻,仿佛洞房花烛夜那晚的端庄典雅的美娇娘就在昨日般,眨眼几十年过去了,儿孙满堂,他们夫妻却一直就这样不咸不淡的过着,至亲至疏夫妻,他们就是最疏远的那种吧。
明明即将阴阳两隔了,老夫老妻却相对无言,几乎无话可说,这夫妻做到这份上也不容易。王氏缓缓睁开眼睛,说道:“你来了。”
沈义斐点头说道:“嗯,我回来了。”
王氏说道:“一路辛苦了,坐吧。”
沈义斐没有坐在病榻上,而是远远的坐在了临窗的罗汉床上。他过年时回家了的,那时候妻子脸上红光满面,这才不到一个月,妻子就迅速衰败了,犹如冬天挂在树梢上的干柿饼,萎缩瘦小,单薄的身躯似乎承受不住要被棉被压扁了似的,他有些不忍心直视这样的妻子。想起少年新婚时,他喝得微醺,推开房门,也就是在这个床上掀开了妻子的红盖头,却也从此过上了与罪案为伴的生活。
如果没有满堂儿孙在,沈义斐似乎都怀疑这个看似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婚姻是否存在了。他坐在罗汉床上喝茶,王氏微阖着眼,墙角的西洋大座钟卡擦卡擦的响动着,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当沈义斐觉得王氏已经昏睡过去,他放下喝干的茶盏,轻手轻脚的打算走出房门。
“沈义斐。”王氏突然睁开了眼睛,方才还浑浊无力的眼神蓦地变得明亮锐利,这是她第一次直言夫婿的姓名,话语没有温度,也没有感情,问道:“你说人有没有来生?”
沈义斐是搞刑案的,从来不信鬼神之说,“没有,都是骗那些善男信女钱财的。”
王氏笑了笑,说道:“你说的对,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以前曾经在鸡鸣寺看见一个长相神似故人的香客,当时还以为是转世呢,时常去那里烧香,不过再也没见见过他了,或许是我有所思,产生了幻觉吧。”
沈义斐问道:“那个人——是不是戴公子。”
王氏一怔,说道:“你都知道了。”
沈义斐说道:“嗯。你和他青梅竹马,已经定下儿女亲事,戴家犯事,被株连三族,戴公子尚未成年,就罚没成了官奴,从此杳无音讯了,我托了朋友的关系暗中调查过此人,一直没有结果,应该早就死了。”
是的,他早就死了。王氏问道:“你恨我吗?”
沈义斐没有回答,沉默了一会,说道:“婚姻是家安排的,你我都没有选择,你为我生儿育女,孝敬父母,我无所谓爱恨了。”
王氏一笑,说道:“终究是你看的开,我终其一生,哪怕是当了祖母,都没有走出一个情字。”
沈义斐沉默,他大半生都是查案、审案,见得实在太多了,罪案要么为钱、要么为权、要么就是情,情之一事,最容易生起执念,哪有那么容易走出去了呢。王氏心怀执念,但都在守礼范围之内,并没有做出格之事,她这一生,执念在心,不得开解,最苦的是她自己。我尚且可以在外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她一个女子,只能在内宅里慢慢凋谢枯萎,抑郁而终,到死都不得解脱。
王氏说道:“如果真有来世,我们不要再做夫妻了。纵使不至于相看两厌,这样的夫妻也没甚趣。”
沈义斐说道:“好。”
王氏说道:“我死之后,不要棺材,直接火葬吧,我想走的干脆些。听说业火能够消去一切执念和牵绊,今世过的太纠缠迷惘,希望来世能够活的轻松些。”
沈义斐再次点头,说道:“好。”
王氏轻轻叹息,而后昏昏睡去,到了半夜才醒来,她已经水米不进了,面上涌起一抹潮红,她看着房门方向,笑道:“终于来接我了,奈何桥上等了好久罢。”言罢,气绝而亡。
王氏被身前是三品诰命夫人,死后被追封为一品诰命夫人,作为太后的大嫂,丧事就办的更热闹了,出殡的那天,沿路都是各个豪门世家,还有故友亲戚设了祭棚哀悼,白茫茫的几乎占据了整条街道,沈家三房的男人们在各个祭棚回礼答谢,唯独不见王氏的夫婿沈义斐,据说是病倒了,无法送妻子最后一程。
送葬队伍走走停停,出了三山门,到大报恩寺时,就已经是下午了,棺材在寺庙里停放三日,并再次火化之后,将骨灰送去祖坟下葬,沈家亲友们都歇在寺庙的禅房里,入夜,王氏的长子在灵堂守灵,或许是这些日子太累,不知不觉中睡熟了。
他并不知道晚饭里加了助眠的药物,明早才能醒过来。一个穿着白色道袍的男子走进灵堂,一口紫檀木棺材放在灵堂中央,他步履沉重,慢慢走近,右手按在棺材板上,轻轻的磨蹭着,因王氏身前的遗嘱是要火化的,这个棺材板只是虚掩,并没有封死,所以男子很容易就推开了棺材板。
哗啦!棺材板被推开了一半,露出了王氏的上半身——她身边居然躺着一个大活人!纵使怀恩一生经历丰富,见到此情景也不禁愣住了,暗卫们刀剑出窍,直指棺材中的活人——王氏的合法丈夫沈义斐。
沈义斐直挺挺的躺在王氏冰冷的尸首旁边,说道:“我推测拙荆的未婚夫婿戴公子并没有死,而是改名换姓,在朝中身居高位,或许已经成亲生子,不方便相见,所以一直躲藏在暗中保护着拙荆。但我没想到公公就是以前的戴公子,公公隐藏的很深,明明是山东曲阜人氏,说话的口音却是带着南边腔调的官话,有意抹掉过去,倘若不是公公想要见拙荆最后一面,恐怕我也要带着这个问题进棺材了。”
“退下。”怀恩说道,“任何人不得进来。”沈义斐是大明有名的提刑官,在刑律查案方面有独到之处,是凭借真本事当上了湖广提刑按察司副指挥使,这一点就连最苛刻的御史都挑不出毛病来,指责他是依靠外戚的身份不劳而获。倘若他是个进士,早就当上了二品的指挥使了,不至于一直都当副职。
不过沈义斐并不在乎官职如何,只要可以合法查案,他以前还当过孙秀的刑名师爷,连官职都不要,王氏一生为情所困,而沈义斐则痴迷于各种案情,二十年前一个妇人状告夫家的案件,让他偶然得知了这个妇人姓戴,正好是妻子以前未婚夫亲妹妹,后来此女留下了一封书信,说是被亲戚接走了,而前来逼死妇人的夫婿和族人要么在监狱中失火烧死,要么落水而亡,那时候因沈老太太身子不好,他急着要去京城看望祖母,后来祖母病逝,他也丁忧归家守孝了,但是职业的敏感让他对此事一直心怀疑虑,一切不可能都是巧合,他有心查验,可是几乎次次都摸到了一点头绪,然后就断了线索。
沈义斐因此判断戴公子的身份非同寻常,王氏弥留之际要求火化,沈义斐意识到这可能是最后一次揭开谜底的机会了,便装病卧床不起,实则半夜偷偷钻进了棺材里,等着戴公子到来,这一次,他堵对了。
怀恩没想到沈义斐会有如此举动,这案痴之名,果然名不虚传,居然连妻子的葬礼都用来查案了。憋在棺材里和死人共枕整整一天,不能动弹,即使有透气的小孔,也绝非寻常人能受得了的,原来沈家人不仅仅有太后沈今竹这样的牛人,这沈义斐又何尝不是!
沈义斐说道:“麻烦公公把棺材板全部打开吧,我从棺材尾部爬出来,免得伤了拙荆的遗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