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话说错,冯姨妈费了好大的劲,才转圜回局面,嘴上抹了蜜求忆君将来多照看青萝,脸上满堆着谄媚:“阿圆,你和阿萝一对姨表姐妹,说起来真有缘份,以后同在一个府里当姐妹,千万别忘了相互照看。俗语说的好,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说不准你有用得着阿萝的那一天。”
忆君嘴里随意敷衍道:“那是一定,我和阿姐自小相厚,有好处不会忘了她。”
照看?做梦去罢。她不喜欢尚坤又如何,决不干给自己添堵的事,最好是堵住他的院门,不放进一只母的,让他那个熊样一辈子开不了荤,那才叫好。
她只能在心里头赌咒发誓,暗暗解气,想到痛快处,忆君侧头拿帕子遮掩笑意。以后的日子不知是苦是甜,哄自己开心最重要。
青衣目不转睛盯着表妹,见她想到开心处,眉弯如新月,剪曈明若水。从他这里望去,表妹的半张脸姣似婵娟,一如她伏在桌案前凝神习贴时,专注而宁静。
想了好久,他终于没忍住,轻咳一声问起:“阿圆,上回我留给你的诗稿,你可曾读了?”
忆君愕然,想了好长时间才回道:“不曾,一直病着,没顾上习字读书。”她很小心回答,避免让青衣误会,既然无心就没必要招惹他人。
表妹目光清澈,坦然否认,青衣心底空了一个大洞,将他整个人带到无尽的深渊中,苦笑一下,度日如年却又惜时如金等着娘亲发话回家。
冯姨妈好话说尽,得到忆君一句空头应诺,好在临走捎带一大包回礼,算是见识过大长公主府的富贵,也不枉她大热的天来回奔波。
坐在回家的轿上,她掀帘对着随轿步行的儿子絮叨,“你明天到大长公主府跑一趟,给你妹妹捎个信,就说我病了,让她抽空回家。”
青衣心不在蔫,举袖挡住头上的烈日,不情不愿道:“儿子要到夫子家里请教学问,让府里的小厮去罢。”
“这孩子”,冯姨妈心急火燎,顾不得在大街上,也不顾及身边有下人,开始说教:“你妹妹是咱们家的当等大事,等她哄好小侯爷,还愁你没有前程。夫子家后天、大后天都可去,听我的,你明天必须去公主府,请不来阿萝别想......”
轿外哪里有儿子的身影,冯姨妈甩下轿帘,气得直捶胸口,唉声叹气,伤心她的一腔苦心没人体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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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送走胞姐后,罗大婶满心狐疑盘问女儿:“阿圆,你瞧着你姨妈哪里不顺眼?你从不拿话呛人,即使以前病着也只是不爱说话。跟阿娘说,到底出了什么事?”
上回出疹子内中的蹊跷,忆君隐隐约约猜出大概,也没真凭实据,怕罗大婶寒心,没敢挑明过。今时不同往日,转眼间她要进尚府,子君离京去了边关,罗家只剩罗大婶一个。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她该多长个心眼,罗大婶也要提高警惕,免得引狼入室。
忆君使个眼色,屋里两个小丫头杏儿和采儿都站到院中杏树底下,门窗大敞着,院里的情形一目了然,她挪动身子凑向罗大婶,低声道:“阿娘,我上回出疹子正是去冯姨妈家做客回来。回想起来,只在阿姐房里多吃了一块糕点,后来那盘点心被阿姐打翻,两个小丫头进来收拾干净,我也忘了吃的哪一种。”
罗大婶微倾的身子慢慢坐直,下死眼盯着女儿看,她心里不相信胞姐会干出那样龌龊的事,可自家的孩子决计不会对她撒谎。确实是从胞姐家做客回来的路上,阿圆喊身上痒,当晚就全身发出红疹,也没能去长公主府参加赏花宴,胞姐的女儿阿萝却去了,也被留在长公主府。
嘴角轻抽,罗大婶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轻抚女儿的头发,拥她入怀,像拍幼童那样拍着她的后背,喃喃道:“阿娘知道了,我知道。”
知道什么,罗大婶没再说下去,心中一根线断成两截,她在这头,胞姐在那头,以后即使连上也会打成结,不再是整根完好无损。
忆君以前同生父争过房产,又和生母撕破脸,和亲人决裂的滋味她全体会过。也曾经猜想她若不在,父母是先想着寻找她,还是忙着继续争房产。
或许,他们会记得生下过一个女儿?她常这样安慰自己,怀着希望才不至于无助。
“阿娘,你还有我和阿兄,冯姨妈也是,她有冯家姨父和一双儿女。”忆君笨拙地说着哄人的话。
说的对,她和胞姐不再是相依为命的一对孤姐妹,都为各自的儿女操碎心。罗大婶收回眼中的泪水,给自己也给女儿打气:“咱们谁都不顾,只顾好自己。记着,等到了小侯爷身边,你要用尽法子把他看紧,别给那些狐媚子一丁点机会,阿萝也不例外。再亲的姐妹,为了一个男人也会结下死仇,何况你只有一个阿兄。”
忆君默默听着,她很迷茫,不知道该是费尽心思讨好尚坤,还是继续甩冷脸给他。在自尊和屈辱之间她肯定选择前者,先决条件她得要生存下来。
如果有可能,她想和青萝换位,远离尚坤的视线,在公主府熬够年头,卷一个小包袱回家。大概,尚坤不会给那样的自由。
大概转眼变绝对,忆君只有一小会功夫感慨。黄昏时分,大长公主府派来一名女官和四名婢女,又带来一箱笼的行头,口称奉郎君之命,来服侍罗家女郎。
那女官端着最为规范的礼仪,笑吟吟请忆君试穿明天出门的衣裳。
试衣服?明天出门?
忆君纳闷不解,她回家没呆上几日,尚坤又想出什么花招折腾她。
“郎君说要带女郎明天去赏荷花。”女官微笑解释,耐心十足,全然不在意忆君近乎失礼的举止。
盯着地上摆的暗纹漆木沉箱,忆君皱了下眉头,躲不过也要拖延一会儿,“先用饭,反正现在日头长,离掌灯尚早。”
女官抿嘴笑一下,颔首应下。女官身后四名侍婢私下交换眼神,罗家女郎好大架子,果真不好相与,聆风院因为她大换血,昔日同伴一夜之间全部从大长公主府消失。多想也无益,用心当差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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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国公府靠着中轴线最近的一处院落,一应屋舍檐角小巧精致,院中花香四溢,侍婢们忙碌穿行过花丛,一桶一桶注满沐浴用的大木桶,撒上花瓣,放下罗帷,挑落门窗上悬挂着的湘竹帘,这才一个个鱼贯而出,静候在廊下。
热气缭绕,柳嫣然半伏在桶壁上,手下撩拨片片花瓣,声音如清泉出山欢快叮咚,“嬷嬷,帮我浇过后背,就可以出了罢。”
双手提起酸枝花梨木的海棠型木瓢舀满水,轻轻浇在少女光洁的后背,柳嬷嬷啧啧称赞,“姑娘水皮嫩得和玉做的一样,明天到人前一露相,保准惊得他们都说不出话,还以为是仙女下凡。”
嬷嬷夸得多了,柳嫣然习以为常,也不当回事,手下绕着青丝,眼中充满向往之情,轻声说话:”表哥送来的衣裳,嬷嬷可瞧见了?等会儿我换上,你再帮着掌眼,看有没有不妥之处。”
柳嬷嬷收起笑意,手中动作不停,借着哗啦水声的掩护,她俯低身悄悄道:“姑娘,老奴听见一句话,说了你可别吓着。”
柳嫣然回首,瞪大一双明眸,催促快点说。
“大长公主发过话,若姑娘敢进那边府里一步,就是你的死期。”柳嬷嬷咬牙切齿,把她偷听来的话全盘吐个干净。那还是长公主府两个女官躲在花荫里嚼舌头,被她偷听到一多半。
柳嫣然神情大骇,纤手捂着嘴巴半天说不出话,许久之后才追问一句:“表哥怎么说,他已经送衣服过来,理应不会加害我。”
重重发出一声冷哼,柳嬷嬷抄起木瓢继续浇背,缕缕青丝在水中飘散,佳人雪肌如玉,娇颜胜嫦娥,这样的人儿,做尚家侯夫人倒要遭嫌弃。
“姑娘,郎君对你如何,不用老奴多说,素日你都看在眼里,一件衣裳说不了什么。”柳嬷嬷冷言冷语,一改往常殷切撺掇柳嫣然和尚坤的热心肠。
柳嫣然不明白,嬷嬷为何突然变张脸,屋里也没外人,她不禁问道:“嬷嬷,你这是?往常你都夸表哥好,说他不会眼里没有我。”
柳嬷嬷扔下手中木瓢,溅起水花落到柳嫣然的头脸上,水珠儿滴落,真真是芙蓉出水,绝色倾城。
“姑娘,你仔细想,大长公主不喜欢你,小侯爷是她亲手带大的,怎会违逆她的心意。”柳嬷嬷边说认真观察着柳嫣然的神情,话峰一转说起别的,“明天,太液湖上多少王孙贵族,宫里头的皇子们都在,他们才是真正的金枝玉叶。小侯爷再是英雄盖世,也要低皇子们一头。”
柳嫣然懵懂不解,轻眨眼睛想这几句话的关联。
若说她这个年纪的华族少女不应该天真到如厮地步,除了天性柔弱,身边没有至亲的亲人用心教导外,要怪首要怪她生得太美,平常尚氏族中的一干女孩儿没人愿意和一个比她们美貌数倍的人交好,见到柳嫣然绕着走,生生将她孤立。
次怪便怪老国公,他一心想完成夙愿,隔绝柳嫣然和外界的联系,把她养在深闺中,只等长到适龄嫁给孙儿做妻。
三怪便是眼前的老奴居心不正,柳嬷嬷半生无依,手里攥着柳嫣然当成王牌,生怕别人同她争宠,严防死守不许尚府的丫头们和柳嫣然多说一句话。
最后一条隐隐有嫁入尚家的两位公主和一位郡主的功劳,她们不屑和一个黄毛丫头计较,总归心里不痛快,背地里暗示一句那些上门做教习的女夫子们,授课的时候少用一分心,成效大不一样。
柳嬷嬷恨铁不成钢,干脆放出明话,“听人说,明天赏荷宴上,皇后娘娘要为裕王挑王妃,姑娘你可想好了。”
柳嫣然脸色突变,出声呵斥道:“嬷嬷,不许胡言乱语。”又手紧握着浴桶边颤抖不已,今天的消息太突然,她一时消化不了,轻轻吸着鼻子又落下泪。
柳嬷嬷也知刚才逼得紧了,放下身段好言好语劝阻。说什么小侯爷十分中意姑娘,瞧那衣裳料子上京城里寻不出第二件。又说姑娘天姿国色讨人喜,大长公主见了后肯定能回心转意,接受她做孙媳妇。
直至说得柳嫣然破涕为笑,柳嬷嬷直起老腰,这几天从公主府的侍婢处偷听到不少的话,她得要为自己和姑娘再次做打算。尚家人不喜欢她们,她们也不能吊死在一棵树上,何况有更高更大的树就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