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坤不用睁眼,也能知道练武厅里另外一个人的一举一动。听见她轻声嗞气,木棍轻轻落在地上,互揉着双臂;又拿脚尖拔拉地上的水火棍,两腿像玩花键一样戏耍。
他微睁开眼,阿圆又变回老实,规规矩矩双手平举一根水火棍,他断定,她绝对坚持不到一百个数。
七十、八十,她恨恨瞪着他,就差说不许成心看她出丑,尚坤继续闭上眼,挨到独榻上象牙万纹席,心里也凉爽万分。夏日炎炎,偷得半日浮生闲。
浮光掠影里,尚坤看见朝阳下一位小儿郎,也是这般精灵古怪,乘着祖父不注意,背地里偷懒,抓起手中的剑削发玩。后来被发现后,半边头发被利剑砍得得所剩无几,他顶着那样的奇异的发式跟着祖母出门,惟有拿拳头对准嘲讽他的人。
心内一窒,尚坤中断思绪,凝神再听,阿圆大概自个把自个折腾累了,盘在屋角等他发话。她倒是学乖许多,没再做出小动作,再熬她一会儿。
他听见聆风院外动静愈来愈大,一个沉重且稳的脚步越过曲四郎他们,正往石拱桥走来。
忆君苦苦等着他发话,放她回屋休息,小半天他都在睡觉,让她怎么开口,好不容易人睁开眼睛,却是望向屋外。
她也顺着尚坤的目光,看见庭院里大步穿行一位中年男子,身材高大,面相威严,走路稳健有力,腰间玉带挂着紫金佩绥,所到之处尚府亲卫们半跪行礼尊称国公爷。
一定是尚坤的父亲定国公,她放下手中的水火棍,向后退几步,在定国公进到屋里时行万福礼。尚坤也悠然站起来,喊一声“阿爹”。
定国公只拿眼角扫了一下练武厅内的小女郎,明显做儿郎装扮,瘦瘦小小,弱不经风。他也听说了,次子新宠着一个旁系亲戚家的女孩,自小体弱多病。
尚家没打算再尚公主或聘郡主,所以不会限制次子节制女色,相反想法子向儿子后院里塞女人。
瞬间定国公收回目光,他今天来是有要事,利目盯着次子冷哼一声:“跟我来。”说着抬脚去了正堂。
尚坤慢悠悠跟上父亲的脚步,从阿圆身边走过,见她滴溜着黑亮的眼睛盯着父亲的背影不放,伸手一抽从她头上拔下乌木簪,跟没事人一样扬长而去。
头顶猛然一松,忆君下意识捂向后背,今天是什么日子,头发挽了又散,散开又挽。时下风俗最忌讳披头散发,这样满头青丝出去,恐怕会被当成怪物。
早上赌气时当然没想到这么多,那会子就想找个人撕逼。满腔的憋屈不敢对着尚坤发作,拿没用的金银首饰撒气。可以后她也不能太过使性子,人不能任意骄纵自己,温水煮青蛙,最后吃亏的是她。
爬在窗棂上向外看,下院的侍女们不敢贸然跨过石拱桥,她只有求助廊下的亲卫们,有几个人在青峰岭别院时相互混了个脸熟,忆君悄声唤道:“陈家阿兄。”
廊下一位青年侍卫回过头,浓眉大眼,相貌堂堂,见屋里有人招手,他两步迈上台阶,也压低声音问道:“女郎有何吩咐。”
在他们面前,她永远再也听不到阿圆两个字的称呼。忆君指了指头发,“劳烦阿兄去帮我讨枝钗子。”
姓陈的侍卫点头明白,小跑步奔到下院,向侍女们伸手要过两枝珠花,又折返回来,从窗户里递给忆君。她道过谢后,两下挽好头发,小心翼翼出屋,碎步赶回房,嚷着先要洗澡。
这回阿苒再没有规劝用过饭再沐浴,而是利落地出去发号施令,不到半烛香功夫,净室内木桶装满热水,她又带着五六个婢女服侍忆君沐浴。
因为不知道香露会不会令她过敏,忆君直说用不惯香,以后屋里的熏香、脂粉一概不用,沐浴时也不用再加香露和花瓣。
阿苒微笑应下,话里却可惜道:“那些香粉也是极难制成,听说用了有好处,若是长年置在房里,出汗也带着香味。女郎那天要是想用,一定记得告诉奴。”
“好,我会记得告诉姐姐。”忆君笑着回道。
这些奴婢迫于尚坤和大长公主的威势,才对她毕恭毕敬,心里没一个会真心服气一个小门户出身的侍妾。忆君也没什么可炫耀的资本,更没有底气可张狂,在大长公主府里她唯一可取之于——尚坤对她的青睐。
想到这里,原本轻快的心情又变得抑郁,忆君闷闷不乐任由侍女帮她洗浴、穿衣、抹干头发。
阿苒几次偷瞄向罗家女郎,暗中思索到底是哪点惹她不快,怎么突然间就没了声息。
“累了一天,困得嘴都张不开。”忆君微笑自我解嘲一句,挽着乌蛮髻半披青丝坐在桌前用饭,晚饭有粥、甜酒、羊奶,另有鱼鸭鲜蔬不消说。
尝着一块羊奶烙的饼格外香,就着饼她吃了半碗粥,挟了几筷菜,怕晚上积食,忆君没敢再吃,命人撤下去。
侍婢们行动井有序,消无声息在屋里来回走动忙碌,练就这样的本事也不容易,她们花了有多长时间?
早上才天蒙蒙亮,就被拉起来梳妆打扮,又是游湖晕船,又在练武厅消磨大半日,忆君又累又困,不停打呵欠,靠在独榻上昏昏欲睡,心内念叨定国公怎么还不走。同在一个院子里,正屋的人禀烛议事,她一个小虾米没理由关起门窗睡大觉。
阿苒拿出薄织毯轻轻盖在忆君身上,柔声劝道:“女郎再忍一时,用不了多久,老国公也该回那边长公主府。”
眼前的婢女低眉顺眼,相处半天功夫好似贴身服侍她一辈子,比杏儿和罗家另一个小丫头采儿都要体贴入微,设身处地为她着想。忆君先谢过阿苒的好意,心里始终怀着警惕。
说起来都是陌生人,谁对谁没必要一定保持忠诚。时间会验证一切,假意终会卸下伪装,真心也会拨云见雾,人心隐在各式的笑脸和言不由衷的谎言之后,就看你怎么分辨。
子君答应有朝一日接她出去,至少也要等上三五年。这三五年内,忆君仍要违心应付这里的一切,直到尚坤厌倦她的那一日。她不想让这几年的日子也难捱,该要处好的关系绝不能忽视。
“上屋有动静,国公爷出来了,正往下院走来。”阿苒轻轻推醒罗家女郎,好心提醒她该到檐下送别。
忆君猛一激灵,双脚落地伸进云台履,急步赶到厢房外台阶下,半蹲行万福。时间堪堪好,两个男子的衣袍一前一后从她眼前不远处经过,直奔院门。听见亲卫们齐道送国公爷,她才扶着阿苒的手勉强起身。
哎呀妈呀,熬到天黑不容易!忆君没高兴多久,一个高大的身影踏着月夜缓缓朝她走来。檐下羊角宫灯光线朦胧,他的脸隐在黑暗中,身上黛袍与夜色溶于一体,仿佛整个人隐在暗夜中,惟眼睛熠熠发亮,忆君没来由开始紧张。
不会吧,他不是,而且也说过等她及笄后再住到聆风院。求放过,她只想好好睡一觉,一个人呆在远离他的视线里安然入睡。
求放过也没用,她还是被尚坤拉起手领到正屋。这间屋子前两次都带给她不美好的记忆,黑暗和挣扎的味道涌上心头,忆君的心高高悬起,待宰的羔羊等着别人安排她的一切。
她坐在床边置身在黑暗中,对面书房灯火通明,荧荧烛火照亮半间屋子,却怎么也照不到卧房。光影投射窗前五步的厚织毯上,那里设了道栅栏,它被锁住。
灯下尚坤站在书案前写写画画,又到书架上翻寻,眼里只有他手中的书和笔下纸,全然忘了屋里另还有个大活人。忆君盯着他来回走动的脚步慢慢阖上眼,管他是谁的床,睡眠第一。
卧房“咚”的一声,尚坤蘸墨的手停驻,嘴角微弯,瞧着她紧绷的样子,真以为会睁眼强撑上一晚,这才不到半个时辰。提笔写完剩下的一小节,将笔毫置在架上,他打算先去料理屋里那只病猫。
借着昏暗的光线,取下她头上的珠钗,脱了鞋履罗袜,不带迟疑解开她的衣衫,除去外裙,把人放在床内侧。尚坤行事利落,前后动作一气呵成就在一瞬间,临了皱下眉头,她也睡得太香了。
手指在她的面颊轻驻,仿佛能闻见一种兰馨幽香,那是处子独有的体味。像被烧了手,他断然站起身,放下帐顶几层纱幔,重新回到书房。
正屋半侧黑漆漆,另半侧窗纱上人影绰绰,曲四郎站在台阶下,就想不明白,子君的妹妹那样一个娇滴滴的小美人,郎君怎么就不......
得了,以前有比她更娇更美的人都没能有幸留在聆风院,如今说出去郎君身边好歹有个人做伴,至于他干什么别人可管不了。
曲四郎转过头打个呵欠,等来接替他值守下半夜的同伴,绕过练武厅侧回到自己的住所,边解衣带心里嘀咕道阿显也该养好伤,他一个人陪不住郎君通彻几夜不眠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