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干的!是你们干的是不是?是不是!”雅各布一见希瑟,立时冲着上来,要揪她衣领。
“说话要讲证据啊,将军。”希瑟微笑着躲开,唇角的弧度从容而优雅,“我没记错的话,诬陷诽谤贵族,似乎是重罪。”
“而且,我‘们’是什么意思?”财政大臣、拉斐尔伯爵的幼女、七环的墨菲大法师,也不动声色地横插一脚。
“要是自己做错了事情却诬赖我们的话,小心我把你的事迹编成歌谣,传唱整个大陆哦,雅各布‘大人’。”简也笑眯眯的,细长的眼睛微弯,像个得偿所愿的狐狸。
“我好像也升七环了。”伊莲咬了咬爪子,迟疑着说道。
“什么?”简诧异地回头,“什么时候的事情?”
“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好像就升阶了……”小牧师歪着头,低声嘀咕着:“牧师到七环,是授衔大主教还是紫衣主教?我不太记得了……”
二者明明就是一回事——众人无语。
光明之神是多么重口味,才会眷恋一个连教职都分不清的牧师……
“而且,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还是公国唯一的继承人。”安德里亚斜斜上前一步,挡住了雅各布怒火熊熊的目光,缓慢而平和的语气,仿佛伴着她亲手泡下的红茶,温暖醇香。
“所以,收回您的话么,雅各布将军。”她顿了顿,弯起一个完美的笑容:“还是,您想收获一双白手套?”
你,想同我决斗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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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还要从十小时之前说起。
矮人已死,上千侍卫都被屠戮一净,整个城主府都空了下来。因为府中屋子没有房顶,又都较为宽敞,便于狮鹫起落,且该有的军备一应俱全,雅各布就干脆将军团驻扎在了这里。
打扫过战场,又安顿好那群食量惊人的“祖宗们”,他回到矮人书房里的时间,就已经很晚了。然而,就在他收拾好一切,准备亲自查验那批号称规模宏大的黑暗武器时,一阵鬼哭狼嚎的歌声忽然响起:
“我想吃牛排啊啊啊啊啊——我想吃牛排!我要吃蛋糕啊啊啊啊啊——我要吃蛋糕!吃不到啊吃不到啊——睡不着啊睡不着啊啊啊啊!今天我吃蘑菇汤啊蘑菇汤!明天我吃大甜点啊大甜点!甜啊甜啊吃不厌!吃啊吃啊啊啊啊啊——吃三天——”
分明是少女娇嫩的语声,却拉长了嗓音,尖声叫嚷着——那个真假音转换!那个底气雄浑!那叫一个真情实感!那叫一个情深意重!那叫一个回肠荡气!那叫一个惊为天人!
简直就是一口气憋在心口,喊不出来又放不出去,九曲回肠,肝肠寸断!
吼!吼——
近千头暴躁的狮鹫,被这歌声调戏了起来,一时间,咆哮声此起彼伏,分不清是人是兽,只觉琴瑟和鸣,犹如百鬼夜行……
“是谁!”雅各布再顾不得自己微乱的金色短发,犹如被踩到尾巴的猫一般,猛地蹿出了房间,破口大骂:“是谁在唱歌?谁在这里唱歌!要是刺激的狮鹫发情,你替我接生啊!”
狮鹫,作为天空与陆地最强生物的结合,刚刚出生时,是极脆弱的。因此,每一次的发情、繁殖、生育,都需要专业的医师陪护,保证种族的繁衍与军团的扩张。
谁敢在这时候刺激狮鹫!就是与整个军团为敌!
远远的,却有一道沙哑的女声传来,戏谑道:“怎么,将军要生了么?”
“你才要生了!”
“咦?没记错的话,明明是你叫我,我才来给你接生的。”
“你——你给我站住!”雅各布风一般飞了出去。
倒不是他怒火攻心,忘了分寸,只是在他心里,既然这人出来挑衅,肯定是与那唱歌的人有关系——反正整个地下之城,最强的就是自己,先抓到手再说。
不过,他千算万算,也没有料到,眼前的这个女人,就是刚才那个击杀矮人的吸血鬼,传说中的“影血”,就算他再追个半年,也不可能追得上的。
他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招上怨恨。
等到两人消失在了昏暗的天际,大批士兵也不堪其扰,冲出城主府,气势汹汹地寻找着那个悠扬的“歌声”来源……两个身影才从城脚悠哉悠哉地走了出来。
“呐,你负责左边,我负责右边,大家互相不要干扰,知道么?”
“哦,你分得清左右么?”
诗人内伤。
“每一个地方的药剂都不要大量喷洒,以多样化,区别化为要求,尽量避免找到一种解药就可以大规模治愈的状况。用的时候记得屏住呼吸。”墨菲一边交代着,一边拿出了十几个瓶瓶罐罐,交给了简。
“嗯,法师都不是记仇的人,记仇起来不是人。”诗人也掏出了十几个布包,塞进了法师的手中。
互相看不上眼的两人,第一次四目相对,呲出一个默契而恶劣的笑来。
“对了,拿筷子的那只手是右手,你知道吧?”
“……”
牧师的歌声,在风中滚滚飘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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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当五人与一只小鬼出现在城主府的时候,看到的就是雅各布将军——眼睛快要肿瞎、双眸迎风流泪、后背在墙上蹭来蹭去的雅各布将军。
他一看到希瑟,就从墙边一蹿而出,然而左脚不小心绊着右脚,砰地摔在了地上。
安德里亚微微低头,真诚地问他,你是不是想要一双白手套?
白手套?这时候该给他的是白手帕好吗!鼻涕已经快流出来了!
“我好像闻到了痒痒粉的味道……嗯,还有‘浮游鬼的泪水’,这可是好玩意儿……参加丧葬礼什么的,随便闻一闻,就能涕泗横流半个上午的……”简吸了吸鼻子,“好心”地关怀道:“这是什么训练内容吗?好辛苦啊,雅各布‘大人’。”
“看起来似乎还有‘安迪斯之迷惑’。”墨菲冷眼旁观,看他试了半天却站不起来,便淡定地确诊。
“那是什么?”小牧师勤奋好学。
法师似乎也想了想,决定简单地解释:“就是一种八环的炼药产品,会让你产生神经上的错觉,比方说,你觉得你在眨眼,事实上却在磨牙,或者你以为……”
“你们太过分了……”雅各布伸手欲指,左脚却直挺挺地抬了起来。
“嗯,很好的举例说明。”
“噗哈哈——”简再一次毫无形象地大笑了起来。
可怜的丹尼尔·B·雅各布将军,经历了惨不忍睹、难以直视的十小时——先是被“歌声”惊扰,再是被吸血鬼挑衅,围着地下之城兜了七八个圈子,等到终于回过神来,匆匆赶回城主府,迎接他的,就是一片苍茫大笑混合着失声痛哭,士兵们有的趴在地上乱拱,有的抱着柱子直咬,有的正抱着狮鹫叫奶奶,有的已经站在的墙头,高呼“我要拯救世界!”……
最最悲剧的是,他自恃武力,自信百毒不侵,于是颇为认真地检查了几个士兵的身体,然后……
没有然后了。
“您如此关爱下属的品格,真是绅士与贵族的典范。”希瑟的语气,仿佛是在诚恳地赞美,手中甚至拿出了一面小小的银色镜子,丢给一旁看傻了的莫德,教她怎么对着“将军大人”找角度。
镜中的戎装男子,金发散乱,四肢抽搐,脸上的灰尘混杂了泪水,化成一团一团的印记,实在是糟糕至极。
“这可是大师级的炼金产品,只能记录一分钟的影像,不过为了将阁下美好的品德与无私的奉献,充分展现给安黛尔城那群懒怠的贵族们,我相信,这是值得的。”
希瑟恳切地说着,精致的言辞,像是一把钝钝的刀子,磨在身上,让你明知会死,却要经历这痛感,一遍又一遍。
她俯视你,银色的漩涡,如烟火,如烈焰,仿佛带着轻轻地细语,呢喃在你的耳畔——我要毁去你苦心经营的,我要击溃你心中珍视的,我要让你仰视,让你窒息,让你绝望……
偏偏,她用那双美好如永恒的眼眸,凝视你、鼓励你——别求饶,会很无聊。
她享受你的痛苦。
雅各布把头埋在地上,竭力躲开镜子,声音倔强却颤抖:
“不,不要……告诉我,你要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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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结果,其实谈不上皆大欢喜。
城主府前的广场上,将会建造一个大型的钟楼,路过的人们将可以校准时间,早晨七点与晚上七点,必须准时敲钟,便于奴隶们准时进行换班、休息。
然而,因为黑暗武器的关系,奴隶们想要再出去,变得更难了。地下之城的入口上,将会建起一座城,由一千城防军与三百狮鹫兵联合守卫,等闲不可进出。所有的摊位与商铺,都将转移到城中,由他人接管,防止商人与奴隶的直接接触。
至于出城的机会,只有两个——干到四十五岁,并且不识字的话,官方可以毁去你的声带,将你放出地下之城,或者,每一对夫妇,可以选择将自己不满三岁的孩子送出,官方将会统一收养。
不是希望蓝天吗?不是追求自由吗?不是想要守护自己的孩子吗?
我们给你这个机会。
这是最好的保证,这也是最坏的协议,这是最仁慈的政策,这也是最残忍的剥削,这是整个斯特利亚大陆,唯一的一个城市,奴隶们可以用自己的劳动,换取自由。
也是唯一一个城市,所有的父母,都会离开自己的孩子,生死茫茫。
更痛苦的是,这样的离别,将会是你亲手做下的选择,再无别人可以怪罪。
最绝望的希望,是不是很讽刺?
“希瑟希瑟,你刚刚录下来的影像呢?怎么放出来?”
“这只是镜子罢了,不是什么炼金产品。”
坐在离开的马车上,伊莲把玩着那面银色的小镜子,左摸摸右抓抓,一脸的好奇,听到希瑟的解释,又无趣地把东西还给了她,重新腻回了墨菲的怀里,玩着她法师袍的腰带。
“再吵我,就出去跟简一起赶车。”法师正在推演第三个八环亚禁咒,没有搭理她的打算。
“哦……殿下,你陪我玩好不好……殿下?殿下?”
安德里亚靠在角落里,望着窗外晦涩的天空,心中莫名地,又想到了莫德。
签订了协议后,她向她们要求,坚持要登上城楼——广场上,无数奴隶盘腿坐着,等待着她,看着她出现,看着她站上城墙,看着她像她父亲一样,高高举起那卷象征希望与绝望的羊皮纸……
没有陨落,没有天使。
明明该狂喜欢呼的一瞬,却忽然响起了一声哭泣,就像一片寂静中乍开的惊雷,轰地震疼了肉体,痛楚了灵魂——
已经走到这刻,谁又能告诉他们,那无数的血泪,究竟是否值得?
莫德却没有哭,黑珍珠般的眼睛里,平静而沉稳,肖似她拙舌憨厚的父亲。
她蓦然转身,像是代表身后的所有奴隶,缓缓弯下了腰,鞠躬致意——无数岩浆与商铺的反方,在城主府的后面,一片沉寂的黑暗里,是矮人的墓地、
人死怨消,我们还该谢谢你,教我们吃饭的手艺。
她成熟而认真的样子,像是一夜催熟的竹笋,忽然之间,便亭亭直立,挺秀安然,仿佛什么悲剧都不曾在她身上发生,仿佛所有的噩耗,都如过眼云烟,无法将她击倒。
她就好像不知道,因为识字,自己将再也无法离开这座黑暗的城市。
没有蓝天,没有凉爽,没有雨滴,只有烈火、铁石、埋葬。
“安德里亚。”希瑟轻声唤着她的名字,“想改变这个世界,就要先强过一切。”
“我知道。”
伴随着她的回答,马车忽然飞离了甬道,在空中划出一道长长的弧线。
阳光奢侈地降临,晃花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