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不会忘了你?
希瑟的唇角,陡然弯起一丝浅浅的笑意,然而,又顷刻间,凝在了脸上,优雅、欢喜,不达眼底。
双月般的瞳眸里,彷如罂粟花海的款款情愫,缓缓洇开,静静流淌的色彩,仿佛在鉴赏着一件流传千年的银器,光晕沉淀,细腻婉转,每一霎明与影,都像是隐匿了岁月,无声的诉说,默然极处的盛放,不言不语的炽烈……
从来不知道,一个人的眼睛,能说这么多,这么美,这么缱绻的誓言。
她抬手,摸了摸安德里亚的眸子,指尖冰凉,勾勒认真。
“我也不知道啊,未来的事情,我怎么承诺呢,我的骑士?”
沙哑的声音,低沉得好似轻吟。
“希瑟?”
“希瑟!”
“你个笨蛋吸血鬼!”
墨菲、伊莲、简,异口同声,惊讶地叫了出来。以她们的了解,殿下问这样的话,分明是心里疑惑了很久,分明对希瑟是在意的,分明只要她点头……
其实,她又何尝不知道。
从一开始,掉进安德里亚的温暖陷阱里,在主动的,就一直是自己,而她,自始至终,都不在恋人应有的状态,又不擅长表露情绪,只是予取予求的样子,完美,却触不到真实。
偶尔,希瑟可以隐约地感觉到她在介意什么,在她因为自己中立而无谓的立场生气的时候、在她给自己喂了血液却掩饰伤口的时候……
吸血鬼并不担心她的疑虑,只要自己抓住她,一切都可以在未来证明。
所以,在听到那个疑问的时候,她几乎真的笑了起来——只要答允,安德里亚就会真正地,开始接受自己,相信自己……
却对上那双海蓝色的眼。
在我风华正茂的时候,你已老去,在我未来的千年、万年,你都不会出现,在我的生命里——这本该由我来担心的,不是吗?
若是此生所爱,那在你死后,我又该与谁相伴?
没想到,反而是你问我,会不会忘记你……
我以永生而存在,我可百年、千年,不忘你,可是万年、万万年以后呢,世界都不再是这个世界,我用什么来承诺你,你又以什么来相信我?
就算我说,你就信,我又怎么能欺骗你,欺骗你如此无辜的眼睛。
“你介意这个,确实无可厚非,若是你坚持的话,那么早早说清,两不耽搁,也好。”她依旧微微弯着唇,笑得轻描淡写,眼角眉梢俱是锋利肆意,决然分明。
她,向来潇洒得不讲道理。
安德里亚抿着唇,不答话。
希瑟也没有再等待,一转身,径自离去。
夜风中的银色长发,在空中划出一道轻盈的圆弧,仿佛道别。
“哎呀哎呀,我与你一见如故,再见如父,三见恨不得生死托孤啊,我们一起聊一聊啊,不要走啊,走太快我跟不上啊……亲爱的……你等等啊……”
杰伊觉得这个侄媳妇十分对味,也没管脸沉得都能滴出水的女伯爵,拔腿就追逐吸血鬼而去,一边叫嚷着慢些,一边竟也没被落下,狂奔着走出了视野。
简回头,正要问安德里亚,到底怎么了,却只见她一口气往西走,一头扎进了树林里,半点回去的意思都没有,更不要说解释了。
“这个,是什么情况?”亚伦挠了挠头,终于问出了口。
“我也没折腾明白呢,一个一个的都是什么倔脾气啊。”诗人也表示纠结,明明谁低个头就没事了,偏偏这么拧巴,不累么?
“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啊?”伊莲斜眼。
“什么一样?”
“不要脸。”
“谢!谢!您!夸!奖!”
“如果是你跟伊莲在一起,她却告诉你,大概你死后会忘记你,你是什么心情?”墨菲素来清冷的语气,忽然柔和了几分,问出来的话,却叫简半晌答不上来。
若我用一生来陪伴你,为何不能换你一世的怀念?
“干嘛拿我举例?我才不要跟这个混蛋在一起!”不明真相的小牧师,还在纠结字眼。
诗人默默望她一眼,罕见地没有答话,只是忽然明白了安德里亚的心情。
我有什么立场,来阻止你的自由与任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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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五人又再次聚集,与艾格·弗洛里克一道,前往山顶湖,准备再次潜回那个美丽得不似人间的地底湖,寻找传说中的圣阶墓葬。
中尉的小队基本都还在养伤,所以就没有跟着一起来,然而另一边,也不知道是巧合还是有所安排,借着给她们带路且介绍情况的名义,亚伦又一次被解了禁,也就跟着出了门,一路上说着艾若的传说故事。
几人的兴致都不是很高,希瑟更是一身的烟酒气,女骑士也浑身上下都是在树上睡了一觉之后的青草味道,带着些露水湿气。
安德里亚显得萎顿些,不怎么说话,常常望着一处水波,就开始静静地发呆,任谁来看,都能明明白白地瞧出来她不对劲,然而不管谁问,她又只是摇头,微笑的弧度像是训练过千百回,温和,笃定,温暖人心……
完美得直想骂人。
吸血鬼也是没什么精神,况且白天本来就是她的睡眠时间,于是直接捉住了诗人,靠着她的肩膀,准备补觉。倒是简根本不敢给她靠,一路都躲着让着,屁股都要挪到冰块下面去了。
“你老跑什么?”没睡醒的声音,有些闷。
“我的李嘉图小姐!我哪敢贴着你?被安德里亚打成饼可怎么办?”大是大非上,她倒是一向分得清楚,义正言辞地表示:“朋友妻什么的,不客气……不不不,不可欺……”
“真没意思。”希瑟不满地咕哝了一句,但到底没有再倒向另一边的艾格,只是掩着唇,倦倦地打了一个哈欠——蝶翼般的睫毛,落在脸上,留下一圈密密的影,衬在尤其苍白的肌肤上,银色的瞳眸水色朦胧,却见纤长的五指,泛着淡淡光晕的指尖,仿佛暗示着莫名的脆弱,让人想要拥有。
占有,破坏,□□……
总是不经意,就撩动起某种疯狂的女人。
“对了,我其实一直有个问题。”吸血鬼收敛了慵懒的神色,忽然问道:“你们是怎么定居在这里的?为什么不回精灵之森?”
很奇怪不是吗?这里没有自然之树,族人死了也无□□回,留在艾若做什么?
四周忽然递过来奇怪的眼神。
“我知道你跟安德里亚吵架了很不开心,但是你心不在焉也要有个节制跟限度好吗!你的智商一向高耸入云,忽然掉进地底,我会很不习惯的好吗!”诗人忍不住吐槽。
“对啊对啊,你这么忽略我,我很不高兴的好吗!”亚伦朝她瞪了一眼,手中淡蓝色的光芒闪呀闪的,正在顺着水流,为冰块做加速。
“嗯?”
一直在跟墨菲大献殷勤的艾格,厚道地解释:“她刚刚讲族内矛盾起码讲了五遍,可能你睡着了,没听到吧。”
“可是她醒了之后,正好在讲第六遍。”诗人严肃地否定了中尉的解围。
“那就再说第七次吧。”希瑟笑了笑,并没有辩解什么。
第二次王朝战争中,精灵族的生活区域再一次被大规模挤压,许多部落都失去了自然之树,甚至高阶战士大批凋零。亚伦所在的这个小小村子,当年也是一个中型部族,却在举族迁徙时,遭遇了大规模的人类部队,最后不得不四散逃逸。
而那位圣阶的冰系法师,在这时出现了。
她向当时结伴逃离的四十余位精灵,承诺了保证她们的安全,并且答应将她们迁至一个水流清澈,无人打扰的地方,作为交换,她要求在场的所有精灵,必须每日清洁那里的水质,守护那个湖泊,直到有人发现她的坟墓,带走她的墓葬。
迫于生存的压力,精灵们答应了这个交易,但是没有料到,这一等,就是近两百年——王朝战争结束,梅格法曼、明珈兰卡、艾斯兰与纽芬联盟的四分之势既定,孩子们都长大了,老人们都故去了……
当初正直壮年的人们,正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了这个世界,但是没有自然之树,他们无□□回,也无法真正的安息。
而支撑整个湖泊清洁所需要的能量,也渐渐的难以维持。
因此,许多精灵,尤其是刚刚成年的,都在要求离开这里——在他们的记忆中,王朝战争已与她们无关,所以不明白那位圣阶法师的援手,到底意味着什么,相反,他们向往着离开这个小小的村落,去看看大人们口中所说的神奇世界,同时成为一位他们所说的,真正的精灵。
这一切,在雪莉阿姨去世时,集中爆发在了长老的面前,又被苏与几位年长的精灵一起压制——他们曾为了活着,许下了诺言,那就该用生命,去践行自己的承诺。
哪怕是死后,无法回到自然女神的怀抱。
亚伦作为年轻一辈中能力最强的,对外界自然充满向往,这也是她唯一忤逆了苏的事情,于是,就有了那天,她们在村口听到的对话。
“圣阶好像能活好久呢,那么早就准备墓葬吗?”伊莲一语道破天机。
“而且,传说中,艾若是建给她的爱人的,让爱人住在自己的墓穴么?”希瑟神情恹恹的,但还是积极地补充了不合理的地方。
“谁知道?也许有这个爱好?”诗人毫不负责地随意猜测着。
“也许是想让爱人跟自己一起死也说不定。”
墨菲开口,再次冷掉全场。
“……但是,说起来,最靠近这位法师心理的,好像就是你了。”简眨了眨眼,忽然抱紧了双臂,低声说着:“我咋觉得背后阴风阵阵的。”
“因为我们要掉了。”
“啊啊啊——”
轰隆隆!
环形的瀑布中央,黑色的深渊,仿佛张开血盆大口的巨兽。
希瑟下意识地望向安德里亚,却见她放任着四肢,双目紧闭,任由着狂风吹拂,倾身下坠,好像在沉溺,在陨落,在飞翔……
像是在珍惜着,享受着,难得的放纵与肆意。
至少这一刻,你是不用微笑的。
吸血鬼忽然想起了在这场旅行之前,她们站在咏叹之堡的门廊里,有些紧张又青涩的她,心里难过却不愿表现的她,善良又诚恳的她……
她将自己从刺眼的阳光中拉回,手心的温暖,像是饮鸩止渴的毒酒。
希瑟还记得,自己说:
“下次,不要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