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菲!墨菲!殿下说拉钦城里的小吃超级超级好吃的!你能不能带我去!墨菲!墨菲!墨菲墨菲墨菲……”
“你叫简带你去吧,我很忙。”
“简啊……那家伙早就自己出去玩了,哪有功夫管我……”
“那你叫上一个士兵陪你去,就不会迷路了。”
“你……也不陪我?”
听出伊莲话里难以掩饰的委屈,法师才从手中的运算公式中抬头,看向她,却发现她倒没有哭,只是神色里有些迷茫。
摘下眼镜,墨菲用手腕揉了揉眼睛,显得有些精神不振:“没有不陪你,只是我真的有事,你乖,自己去玩,好不好?”
“你们是不是因为我没治好殿下,所以在生气……”
“不是,完全不是,我……”
法师顿了顿,停下了自己解释的话语,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你“也”不陪我?你“们”是不是在生气?
“你不是在纠结我不陪你,而是在纠结别人,对不对?”墨菲半低着头,缓缓擦着眼镜,惯来疏淡的语气里,有一种陈述着笃定的味道。
“嗯……”对小牧师来说,墨菲完全就是姐姐般的存在,根本就没想瞒过她,因此坦白起来也格外实在:“最近那个混……诗人,老是不出现,我一个人,怪无聊的。”
“只是无聊?”
“也不是,还老觉得心里怪怪的。”
“怪?”
“就是……你说那家伙出去玩关我什么事?她出门的时候老是要恨恨地瞪我一眼!最近还老是故意不理我!她就是故意的!就是想气我!我——”
“你就真的生气了?”
墨菲微微抬眼,冰封一般的神情里,终于显出两分疑问,却把越骂越顺口的伊莲吓了一跳。
“嗯……有一点,一点点……”她试探着回答,“是不是不对?我也觉得这样不对,但是就是没有用……连静下心来祈祷都做不到,就是慌慌的……”
“所以我想要你带我出去玩啊!玩起来就肯定不会再惦记了!要吃好吃的!要看马戏团!然后所有的事情统统都会忘记!包括那个混蛋!”
“你怎么不说话呢,墨菲?”
“你陪我去嘛……”
牧师拽着法师宽大的袖子,近乎赖皮的撒起娇来。
“我是不会出门的,相反,可以的话,我更希望你能呆在这里,帮我打打下手。”墨菲坚决地否定了她的申请,“帮我处理一些药材的提纯,我要做实验。”
虽然上药草课的时候小牧师基本都在打瞌睡,但是有一些课程的最后考核是现场实验的,因此,伊莲的实验基础都还是不错的,勉强可以作为助手。
“提纯?实验?你要干嘛?”
“做药剂。”
“淬体药剂?”
“不。”墨菲揉了揉额角,疲惫的状态十分明显,连声音都有些喑哑,多了几分倦怠,“淬体药剂所需的几味珍稀药材,倒是都从希瑟的手中找到了,但是难度太大,可以尝试的机会太少,我不敢随便下手。”
“所以你在推演什么?”伊莲拿起她桌上厚厚地一沓草稿纸,最后用红圈标注的方程式,复杂得让她不愿再看第二眼……
“你拿反了。”法师吐槽。
“额……”伊莲决定把纸放回原处,“可是医生不是说,殿下的身体恢复能力远超常人,再过一段时间就会好吗?”
“医生始终是医生,只能看到肌理……以殿下的血脉,肉体上的伤势,对她几乎不会有影响,关键根本不在这里……”似乎也不愿意多谈,她顿了顿,直接转换了话题,“我设计了一个稳定药剂,制作过程不算复杂,但是时效会很短,对总量、对纯度,要求都比较高,所以你帮我处理下。”
“哦,好!”事关殿下,伊莲当然不会推辞。
墨菲将所有的实验仪器拿了出来,连同基本素材一起准备好,留着牧师在这边提炼,自己则起身,准备转向卧室——
披星戴月小半月,基本都没有休息,昨夜为了计算方程,也没有睡觉……
如果要她再做实验,她估计能一边瞌睡、一边把手放在火上当成坩埚来烧。
不过……
走了几步,她又回头,看了伊莲一眼,发问的声音里,有几分微妙的询问,意味不明:“假设,要你跟诗人在一起过一辈子,你会开心吗?”
“一辈子?怎么可能?我怎么会……”
“回答我。”
“……不知道。”
“可能开心,也可能不开心?”
“那人老惹我,当然不开心啊!但是……”
伊莲歪着头,没有说下去。
“知道了。”墨菲转身走向大床,一边慢条斯理地解着法师袍上的结,一边淡定地提醒:
“再不加水,你就得赔我那个水晶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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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能让他知道!”
“不!我决不允许!”
“我会处理……不要挑战我……”
“我不会……你也不……否则……”
否则什么呢?
仿佛在某个阳光慵懒的午后,伏案读书,却不小心陷入的梦境——像夏风一样缓慢、悠长,像虫鸣一样单调、乏味……
钝钝的空气散落在偏高的室温里,有些沉闷,有些缺氧。
像是滞留在一直看不到头的迷宫,反反复复,兜兜转转……
远处,是谁激烈的争吵,又慢慢归于平静。
“再不起来,红茶都要被我换成红酒了哦,我的骑士。”
沙哑的声音,低低地,萦绕在耳畔,微凉的气息,伴随着轻咬,还有耳垂上微微的刺痛。
女骑士终于睁开了眼睛,海蓝色的双眸,兀自含着浅浅水色,仿佛黎明将至的霎那,海潮初生,雾岚迭起,似素纱,似纤雨,似清梦……
那是你第一次醉后的欲语还休,隐约,偏又通透。
“……导师?”
“为什么不叫我希瑟?”
像是被耳边的声音蛊惑,她微微偏头,恰好落进吸血鬼的目光里,那双银色的眸子,像是躁动之月的夜晚,仲夏夜的星空,藏尽了亿万星辰,含透了永恒月光……
她如此专注地凝视你。
你就只能,落进她专属的夜色,落进她不休的时光。
安德里亚怔怔地看着她,脸色莫名,一时没有说话。
“可以容许我为你奉上一杯红茶吗,我的骑士?”吸血鬼的声音,带着淡淡戏谑,“不用担心,我暂时还不会出去,你尽可以待会再盯着我发呆。”
女骑士苍白的脸颊,却没能再涌上些许窘迫的红色,她甚至微微笑了笑。
笑容浅得过分。
“我晕倒很久了吗?”
“一天半。”
“真是给你们添麻烦了……”安德里亚安静地表达歉意。
“应该是我跟你道歉。”希瑟将茶杯送到女骑士的手中,稍显烫手的温度,却莫名地熨帖心头,“照顾别人,对我来说,是一件很陌生的事情。”
她银色的瞳眸,仿佛千年凝炼的月光,如此认真,如此笃定。
就像她的眼里,再看不到别人,只在意你。
“没关系,我……”
“不,安德里亚,你是我的。”
她连打断她的声音,都如此温柔,妥帖,深不见底。
“我要照顾你。”
吸血鬼的话音落下,女伯爵手中的茶杯,却是一抖,漾出圈圈波纹,伴着醇厚而温暖的茶香。
安德里亚后知后觉地发现,这是她最喜欢的常青红茶,培育在常青丘陵,只有寥寥十七棵茶树,泡出的茶色泽明亮,味道清鲜甜和……
但她从来没跟希瑟说过。
她默默地环视一圈,房间的调温法阵已经打开,窗帘居然也没有拉上、任由阳光肆意抛洒,桌上的羊皮纸,写着医生的种种叮嘱,旁边还有一个个勾对的痕迹……
希瑟,是真的试着在照顾自己。
女骑士不知该说些什么,唇角想要扬起一个微笑,却只觉得心头,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就像喝了一杯加了糖的劣质红茶,甜味滑过,只余满口的涩意,唇齿寒凉。
咣!
青瓷的茶杯从指尖滚落,在大理石铺就的地上,敲出破碎的形状。
红色的茶渍,溅在她纯白的被褥,分明,突兀,触目惊心。
而吸血鬼,甚至也没有去救那只价值一千金币的杯子,只是静静立在原地,一动未动,一向风淡云轻的眼底,闪过难以掩饰的震惊。
“导师,你也看到了,我现在连……”
“叫我希瑟。”
“希瑟,我现在的境界,已经非常不稳定了,你不必……”
“我不需要知道。”
“你必须知道!”
安德里亚伸出手,死死地扣住了吸血鬼的手腕,极大的力气,在她苍白的肌肤上,勒出了一道血印,褪去迷蒙的眼底,忽然涌起了不容拒绝的坚定,恰似刚刚认识的时候,那个温和面具下、从不退步的女骑士。
她比任何人都坚硬。
“希瑟,我已经没有办法控制我自己了。忽高忽低的境界,会让我无法习惯自己的力量跟身体,会让我上一秒还不小心踩破了地面,下一秒又拿不起餐具……”
“这不是奔波几天的问题,而是本应被净化的黑暗力量,一直存在在我的体内……如果这种状况持续,我可能失去所有的能量,成为一个普通人……甚至更糟糕。”
“我无法战斗了,希瑟。”
“无法守护你。”
言罢,她轻轻松开手,不避不躲地与吸血鬼对视着,眼底温和、平静、安然,像是广阔无垠的大海、倒映大海的天空。
她甚至还弯着唇角,挽起一个恰到好处的笑,温暖干净,弧度完美。
她是艾斯兰公国的荣耀,无暇的骑士,海蓝之光。
她只会笑。
她在等一个结局。
“所以呢?”希瑟后退一步,俯视她,询问的声音,有些冷,“所以,你想说什么,说出来。”
血族的尊严,让她微微扬起了下巴,精致白皙的线条,矜贵优雅,不容冒犯。她甚至也笑着,红色的唇,是五月玫瑰盛开的芬芳,诱人品尝。
眼里,却带着四分高傲,三分讥诮,两分痛楚……
一分残忍。
你想说什么。说出来。
“所以……”安德里亚垂下了眼帘,紧紧抿唇。
死死攥紧的拳头,因为无法控制,竟抠出了一个个月牙形的伤口,血色弯弯,竟像是一个个的笑容,浸染了身|下的床单。
吸血鬼的瞳眸一深。
“骑士的意义,就是守护,所以,你……”安德里亚的声音很低,蕴着难以察觉的颤抖,最后的几字,却像是轻飘飘地散在了风里,如叶凋零:
“离开我吧。”
她重新抬头,微笑,完美的面具,无辜,又美好。
自她懂事之后,她就明白了两件事,第一,自己的存在,只因自己拥有价值,第二,她这一辈子,只配拥有一个表情。
所以,不能守护的骑士,已经失去了意义。
她却还要笑着。
“这,就是所有你要说的?”
安德里亚没有答话。
“认识你很高兴,安德里亚。”
她没有答话。
希瑟提着裙摆,优雅致意:“那么,请容我告辞,殿下。”
她还是没有答话。
吸血鬼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裙摆扬起的弧度,漂亮又潇洒。
偌大的房间里,只剩下了她一个人,暖的光,冷的石,白的床,红的血……淡淡的茶香缭绕,清远醇厚,却又莫名的空旷。
嗯,只剩我一个。
她的笑,终于缓缓褪去,怔怔地望着床边,已没有了谁的影子。
又过了很久。
忽然响起了一个沉沉的声音,艰涩拗口的血族语,说得有些生疏:
“还有,我喜欢你。”
可是,只剩我一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