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傍晚,玫瑰城堡。
残阳似血,泼下漫天殷红,落在城堡之上,彷如一层凉透的影,一层轻薄的纱,触目间,唯有倾城血色,浓艳欲滴,不负玫瑰之名。
圆顶的落地窗,是精心制成的马赛克,投影落在地面,化作凌乱破碎的绚烂颜色,肆意的斑斓、交缠、炫目,竟像竭力叫嚣着的怨灵,张扬到极致的千疮百孔。
墨菲带着伊莲,走过旋转的楼梯,镂空的扶手,修饰着枝蔓丛生的华丽花纹,纯黑的线条,像是盘旋等待的蛇,吐着猩红的信子。
是屠杀了太多人的关系吗?
好像总觉得哪里不对,但又说不上来。
“请问,戴维斯男爵,现在在这里吗?”法师站在了会议室外的走廊,向值岗的守卫询问。
作为每一次战斗最前沿的城堡,并不只是起着象征作用,同样也准备了高水准的战斗防御设施以及战场指挥设备,时值冬季兽潮,又是一年一度的新兵见血,里瑟·戴维斯男爵,除了每天一次的巡视城防,基本都会在这里,指导、注视着自己麾下的战士,迎击海兽无数。
因此,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如果想要找男爵,直接来会议室就对了。
当然,众神保佑,希望你没有撞在男爵发脾气的时候。
而今天,墨菲的运气,好像就不太好。
“抱歉,拉斐尔小姐,刚刚因为战术执行不到位,首长一生气,把投影法阵都给砸坏了……后勤队伍跟魔法师正在修复,所以不能进去。”大概是自己都觉得有些滑稽,侍卫的话语里,多了两分诚挚的歉意。
毕竟,只不过是无关主要战局的区区一个排,在穿越重重火线之后,晚到指定地点五秒钟,但是自家首长,就真的为了这个大发雷霆,一边骂人,一边砸坏了价值两万金币的顶级投影法阵……
“那么,劳伦斯小姐呢?”墨菲疏淡地开口,神情冷漠,不着半分烟火的语气,自有一番舒展空灵,让人完全无法联想到恶意,“她也在这里吗?”
侍卫回答得非常爽快,甚至开起了小小的玩笑:“当然!要不是劳伦斯小姐及时赶到,会议室又会要重新装修了!”
墨菲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
“哇!只听说男爵的性格严谨,没想到这么暴力!你们每天在外值岗,压力很大吧!”说别人“暴力”而毫不自知的小牧师,居然也开始体谅暴力受害者们会压力山大……
“其实也没有,首长的脾气时好时坏的,别看现在这么生气,有时候又会很温和,虽然看起来很威严地板着脸,事实上说什么都不会拒绝。总之……”侍卫想了想,以一种士兵特有的专注,严肃而真诚地总结道:
“看心情吧。”
噗——
伊莲不厚道地笑了出来。
“布莱尔上士!”忽然而至的女声,极为严苛整肃。
“到!”侍卫下意识地收敛了笑容,立正,敬礼,答到。
“值守时防卫松懈,与人攀谈,应该如何处罚?”
“三十鞭刑!”
“轮班之后!自去领罚!”
“是!”侍卫应答的声音,自胸腔中喷薄而出,掷地有声,全无半分迟疑。
仿佛下级服从上级的天性。
“我竟不知道,劳伦斯小姐,在地行龙军团之中,也有任职?”墨菲转眸,凝视着女管家,口中分明是淡淡言语,却像带了些许嘲讽,“真是失敬。”
艾斯兰公国本就是以武立国,对军队一直管理得十严格,一概以军功论英雄,除了海蓝血脉之外,从不讲究什么家族世袭,更不允许擅自封授官职——
因此,墨菲的话,若是说了出去,便是天大的罪责祸端。
方才在房内听到两人对答,还特地走出来、沉声训斥军士的凯瑟琳·劳伦斯,脸色微微一白,却也不能不解释:“军中职务,都是按照军功授予,我不过一介奴仆,本是……”
说到一半,她忽然停了停,眼底闪过一丝隐忍,又过了片刻,才缓缓续道:
“我本是卑微至极,只不过是兽潮时节,主……主人事务繁杂,方才委我以监管之责。”
“哦。”墨菲应了一声,不置可否,目光却仍逡巡在她的身上,反复打量,毫不掩饰。因她不开口,女管家反而不能再多说,又因为身份所限,只能默然低着头,任由她审视。
那眸光,漠然至极,偏偏像是寒冰,扎得人后背生疼,一阵阵地发凉。
仿佛一切都了然在心。
“请问,您的胸针,可以给我看……”墨菲话音未落,凯瑟琳已然脸色煞白。
身边,伊莲的声音却响了起来:
“墨菲!墨菲!殿下回来了!”
法师毫不犹豫地丢下女管家,径自往外走去,步伐匆匆,显出几分由衷地急切。
所有的怀疑与猜测,都比不过你平安归来。
=====
站在窗边的安德里亚,静静远望着红霞褪去,夜幕降临。
沉沉的黑夜,像是难以驱散的阴云,席卷了整座城市,而她,孑然的模样,仿佛这无尽晦涩之中,仅存的一抹虚幻颜色——
苍白的脸色,洁白的衬衫,还有流泻满地的、银白色月光。
她的瞳孔里,藏着一缕暗紫的颜色,仿佛黑暗与光明的挣扎中,自鲜血里,绽开的一朵妖异之花。
被玷污的禁忌。
“殿……殿下?”伊莲难以置信地轻唤,“这,这是怎么了?”
怎么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墨菲比她要慢上一步,待她转进门来,见此模样,也不由怔了怔。
黑锤留下的力量太过强大,就算是八环级别的稳定药剂,似乎也没能压制黑暗对安德里亚的侵袭——她,正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沦为黑暗的奴隶。
很难过吧?
不知道,你每时每刻都感受着血液沸腾,经脉破裂,是什么样的苦痛?不知道,你十余年勤奋苦修,一朝失去所有,是什么样的心情?
如此看不到尽头的折磨……
为什么你还如此沉静,依旧月朗风清。
为什么你从来学不会软弱,安德里亚。
墨菲张了张口,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抱歉,让你们担心了。”女骑士诚恳地道歉,解释的话语里,带着几分轻嘲,“只是想出去逛逛而已,我也没想到,身体居然已经糟糕到了这样的程度……给你们添麻烦了。”
她的语气,好像自己真的做错了什么。
小牧师倒是习惯了她什么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揽的个性,干脆懒得纠正她,只是径自问道:“你现在怎么样?好些了么?那个混蛋呢,还有希瑟呢,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
找到了女骑士,又通报了吸血鬼,顺便把某只诗人领去之后,艾特就非常干脆地返程,第一时间给她们带来了消息。因此,两人也都知道殿下晕倒在民居的事情,特地不敢多问。
不过,不是说,被气得差点在闹市区杀人的血族,在听说安德里亚出事之后,就心急如焚地赶了过去吗?为什么没有跟着一起回来?
难道说……
“简去帮我吩咐晚饭去了,你们吃过了吗,要不要一起?”女骑士刻意地转过了话题,没有提希瑟。
她依旧是温和安然的笑,只是微垂了眼帘,叫人看不清眸光。
极少见到她黯然的情绪,亲密熟稔如墨菲伊莲,也都以为她只是心绪不佳,也不知该如何安抚,竟忽略了她眼里,那分无法言说的愧疚。
就像吟游诗人们口中的海蓝宝石,寓意着忠诚、坚贞、守护,以及——
只能微笑的遗憾。
“墨菲,那些稳定药剂,你做了多少?”安德里亚温和地笑笑,“虽然不能完全遏制黑锤的力量,但至少可以稳定我的境界,配合相应的治疗跟药物,应该可以让我……”
她顿了顿,像是善解人意,不愿他人难过一般,没有说下去。
至少,让我死得慢一点吧。
墨菲是听懂了的,但也只能装作没明白,依旧冷冷淡淡地回答:“还有一些,你都拿去,以备不时之需。”她点了点手头的药剂,又多添了几瓶颜色各异的,浅声嘱咐,脸色格外平静:“这些,你记得带在身边。”
这都是大师炼制出的九环药剂,每一份,都是价值连城。
“好。”
“有什么事,一定跟我们说,不要逞强。”
“好。”
“还有……淬体药剂,我会尽力研制。”她抬眸,紫罗兰色的眼睛里,不自知地燃起了一分炽烈的希冀,就像石中玉,镜中花,冰中火——
那是古井深处倒映的火树银花,平静的极处,盛开的刹那芳华。
“你一定要等我,安德里亚。”
她的口中,终于又唤出了她的名字,而非殿下。
“好。”
女骑士浅笑着回答。
见她的情绪尚算稳定,伤势也堪堪止住,墨菲也没什么好多说的,而伊莲,又马马虎虎地叮嘱了几句,嘟囔着想去看明天马戏团里小丑“奎恩”的表演,随即被法师带走,不许再打扰安德里亚的休息。
临别,墨菲有些不放心地望了一眼,却只见安德里亚温暖地笑,像晨曦,像光明,像无边无际的海洋——消弭一切恐惧,从不曾离去。
如此令人安心。
她站在门口,目送着两人走远,直到她们的身影,在走廊里消失,不见。
她仍呆呆站着,微笑的唇角,衔着几分极淡的落寞。
半晌,她才转身回房,铺开羊皮纸,细长洁白的羽毛笔,落下一行隽秀而端雅的字体:
我亲爱的朋友们。
想了想,她又匆匆划掉,重新写下几字:
我仓促的一生中、仅有的朋友们。
房间里,只点了一只白烛,些微的光亮,映在她伏案疾书的背影上,飘摇的风,拂乱了淡薄的影,仿佛谁一吹即散的生命。
请原谅我擅自的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