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 玛塔尔战役(1 / 1)

侦查案件的过程,就像在迂回曲折的迷宫之中,寻找那看不到的尽头——而死因,就是这一切一切谜团的起点。

一个什么样的人,才会选择用下毒的方式,来谋害别人呢?

他必然是不能与被害者正面抗衡的,但却与之关系亲近、可以近身,或者……要能接触到他的饮食起居。

男爵动身前往剧院的时间,应该就在晚餐之后吧?

简·艾利克斯蹲守在厨房的角落里,像个透明人一般,注视着众人来来去去、进进出出——那一盘盘精致可口的菜肴,被衣着笔挺的男仆们端在了掌心,流水般送了出去。

大概是军人家风的关系,纵使在咏叹之堡也要吵嚷不止的厨房,在玫瑰城堡,却一点也显不出杂乱来。

各司其职,有条不紊。

她等了许久,直到主厨盯着女仆们清洗完了所有的餐具,才走了上去,行了个礼。

“您好,布莱尔夫人,我是……”

“好了,别拿你那番骗小孩的话来糊弄我,今天城堡里面这么紧张,还全城戒严,男爵甚至都不出来露面,肯定是出什么大事了吧?看你在厨房呆了那么久,肯定是饮食上出了问题,对吧?”

布莱尔是一位三十四五的妇人,身材丰满,脸庞圆润,说话间精明利索,双脚也是微微分开站立,后脊挺直,眼神清亮,全然不似在厨房熏得一身油烟气的厨娘。

诗人反倒有些吃不准了。

“别猜了。十几年前,老娘作为火头兵上战场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光屁股呢!”

“……失敬,失敬。”

“至于你要调查,老娘没什么好怕的,随你查去。”布莱尔看了看墙上的钟,“呐,我现在就把这些人都赶回自己的房间去,不许出屋,你可以叫两个侍卫来守着,之后你再一一盘问。至于这些厨房用具,也都在这里,每天都点过的,数目、重量一直都没有差错,晚上也都会收库,用钥匙锁上,你要检查就拿去。只是别耽误明天早上开火!”

今天一早,看到大量将领出入城堡,万事又由安德里亚殿下亲自主持的时候,她就知道,肯定出事了,因此也早早做好了准备。

“这一排,是昨天晚上给老爷用餐的餐具,我都归拢锁上了,之后就没再动过,昨晚的菜谱也写在这里了……至于老爷到底用了些什么,你也只能问凯瑟琳·劳伦斯了。”

听出她语气里些微的不满,简故作无意地挑拨道:“男爵连用餐都要管家服侍吗?真是格外恩宠啊。”

“她啊,仗着自己服侍过上一位男爵老爷与夫人,又服侍过里瑟老爷兄弟两个,是整个城堡里的独一份!那是陪在老爷身边,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操心着,受宠得很呢!”

这话可不是什么称道之言,要知道,就算是仆人也有各自的位置,彼此不能僭越,而男主人的各项贴身事务,都应该是由心腹男仆来管理,至于餐宴之类,更没有女管家的插手之地——

这说得好听些,是受宠的管家,说得不好听……

不过,诗人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不一样的信息。

“凯瑟琳管家伺候过上一代男爵?您怎么知道的?您见过里瑟男爵的兄弟吗?知道他在哪儿吗?”

“十四年前的玛塔尔战役,你听说过吧?”

简认真地点头。

那场战役,是西纽率先挑起的,却被艾斯兰狠狠地反击了回去,顺着东河山谷,一路杀到了圣莱城前不足百里的玛塔尔城——自圣莱城中远望,目力好的神官们,甚至可以看到数十万大军一齐埋锅造饭、烧烤肉畜的焰火。

星星点点,汇聚成漫山遍野的火光,如烈火燎原。

下一瞬,就要烧至眼前。

惊惧之下的红衣主教,甚至没有与明珈兰卡联系,径自取出了深藏已久的禁术卷轴——异教徒之壁。

深夜中,圣光天降,如剑般刺破了戴维斯男爵的营帐,凄厉的嘶吼与嚎叫,惊醒了整座营盘,军士们纷纷起身查探,却只见……

一团巨大的金光在空中闪耀,仿佛朝阳冉冉,方圆百里,皆亮如白昼。

而那光团之中,一个身影,正在翻滚着、怒吼着、厉啸着,仿佛身受了千钧压迫、万般痛楚。

那影子,宽阔雄壮,高逾十丈,似乎还在努力地变大、变大……然而那光圈,却始终包围着他,紧紧束缚,死死勒紧,不让他逃脱——仿佛一堵不可跨越的墙,煎熬着笼中人的灵魂。

那光芒,亮了足有三天三夜。

开始,男爵还会抵抗、会挣扎、会嘶吼,到最后,却没有了任何声息——只因那光芒还在,所有人才知道,他还没有放弃。

禁术被使用的气息,震动了整个斯特利亚大陆,教皇亲往圣莱,废黜了红衣主教,并且试图调和战争,与艾斯兰谈判。

当时,十七岁的里瑟·戴维斯,就在父亲的营帐前,迎接已至半神、尊崇无比的教皇,而他头顶上空、那燃烧着的异教徒之壁,囚禁着他的父亲,一闪一闪,只剩下了微弱的荧光。

灵魂被节节煅烧的男爵,已经走到了意志的尽头。

而他,始终,注视着父亲的死亡。

那里面,忽然传来了极轻、极轻的一句话。

整座军营,却都听到了。

“吾儿……我等你……”

等你回来,屠尽这负我的天下。

言罢,那最后的一丝微末的光,也熄灭在了天空之中。

失去主帅的艾斯兰军队,接受了教皇的斡旋,带着搜刮来的无数物资以及西纽的赔款,回到了拉钦。

但,仇却是结下了,结在了血肉里,长在了骨骼中——不死不休。

这件事,在公国之内,被称为“玛塔尔之耻”。

“那时我刚二十一岁,因为做的饭菜很合里瑟老爷的口味,在老爷当家做主之后,就被调到了城堡里来当厨娘。不过,我来之前,老爷的弟弟就已经离开了城堡,同时还带走了不少原来的仆从,老爷那段时间的脾气也非常不好,陆陆续续又打发走了一些……等到我来的时候,就只有凯瑟琳·劳伦斯一个,算是几位主人都服侍过的了。所以啊,老爷的兄弟,我也没有见过,更不知道去哪儿了,只听说是一位很有风度的绅士,因为哥哥继承家业,他不想争什么,就走了。”

诗人点了点头,在本子上又记了几笔,正还要再问,一名侍卫却匆匆走了过来。

“艾利克斯小姐,有一位名叫阿丽莎的女士要见您。”

“阿丽莎?”

简微微一愣。

“正是。”侍卫怕她不清楚,又解释道,“原本她是想求见殿下,但是殿下刚刚离开,我要她明天再来,她就说找您也可以。”

毕竟是救命恩人,安德里亚与希瑟置气离开时,还是告知了对方自己的姓名,并说有什么问题可以直接前来城堡找她……以阿丽莎目前怀孕的状况,如果不是重要的事情,估计也不会找来。

简收了手上的笔记与钥匙等物,又匆匆安排了厨房诸人各自回去等待问询,方才道:

“走吧。”

=====

夜色中,四道轻影,自城堡高处飘然而落,飞向了城西。

银色双月之下,宵禁的拉钦城,像是一座钢铁铸成的巨大机器,被丢弃在了荒野中,任由锈色侵蚀,也无人在意。

为了照顾法师尚未熟练的八环翼术,希瑟的身形并不快,过了许久,方才在一处大门前停下,她向安德里亚怀里抱着的小牧师比了个手势,示意她待会不要开口说话。

伊莲乖巧地点头。

此处似乎是个军营,四人不过在门口站了片刻,就有身着重铠与巨剑的军士,匆匆走出来,向她们无声地行礼,随即一马当先,在前引路——进门过后,是一段很长很长的甬道,每隔十米,都有五解以上的士兵重装看守,两边墙上的火把,随着军靴上哗哗的马刺声响,一支一支地亮起,又随着客人的离去,一支一支地缓缓熄灭。

走了很远,都像是在原地,看不见开头,也看不到结局。

而那些士兵,仿佛一座座冰冷的傀儡,只会无声地行礼,然后,静默在黑暗里。

让人莫名地心慌。

过了不知多久,四人终于看到了一道门,在路的尽头,闪烁着淡淡的光华。

军士递上了钥匙,站在了二十米开外,不再往前一步。

“我跟踪她一整天,陪她绕了七八个圈子,最后来了这里。因为没有你的信物,我不能进来,所以回去找你。”希瑟沙哑的声音,回荡在寂静的长廊里,分外空旷,“不过,她出现在这里,应该就足够了。”

早就想将女管家抓起来,偏偏没有证据,她又因为常年随侍男爵左右,曾让许多将领免于处罚,人缘不错、威望不小,不能随便就解决掉……更何况,安德里亚需要的,可不只是区区一个罪犯。

不过,她出现在这里,就足够了。

足够一场战争的理由。

因为,这里是“战俘营”,关押过数以万计、等待屠杀的西纽神官,又称——

玫瑰城堡的化粪池。

他们的血肉与灵魂,都将化为血红玫瑰的养料。

随着希瑟的语声,四人打开第一扇铁门,再关上,往里走了十多米,又打开了第二扇门,在这里可以感觉到,元素的波动已经十分强烈,她们又往前走了十多米,打开了第三道门——

入目,是一个长宽逾千米的大坑,透明的魔法阵好像一个球形的蛋壳,将整个坑洞包住,细微的光芒,仿佛一道道流丽的闪电,颤动空气,滋滋作响。

大坑之内,身着白色长袍的神官们,正密密麻麻地挤在满是血污尸臭的地上,许久不曾用食的他们,早已饿得骨瘦如柴,但饶是如此,彼此之间,仍是连转身的空隙都没有,而向来以洁净示人的衣衫,此刻也污秽遍布,许多修为不到位的神官,无法控制身体循环,更是尿在了身上,浑身恶臭。

哪还有半点仙风道骨的样子。

大坑之上,却是无数块磨砂玻璃筑成的天花板,那些所谓的、不信仰光明的“异教徒们”,正衣着整洁、神态轻松地从上面走过,他们看不到自己脚底下,践踏着怎样骄傲的灵魂,也没有施与任何羞辱的语言或者动作,只是认认真真地做着自己的事情,开心、快活、充满希冀。

然而,越是这样,就越像是一场盛大的讽刺、□□……还有漠视。

你所鄙视的、不为神所眷恋的人们,也正愉悦地活在这个世上,哪怕不曾拥有力量,哪怕不曾拥有信仰。

而你,却只在他们的脚下,已然将死。

“我是在罪孽里生的,在我母胎的时候,就已有了罪……因我信仰光明,旧事已过,我已是新造的人,应行正直与合理的事,谨守遵行我主的一切规则……但我,却走错路,说谎话,犯下罪孽……”

凯瑟琳·劳伦斯,跪在了魔法阵之外,双手平摊朝上,正是最古老的祈祷姿态,她轻声念诵着什么,声音温和清朗,仿佛一场竹林间的徐风,一念群星下的痴梦。

她的右腕上,一串赤红的珠子,正随着她的声音起伏,闪烁着微微的波光,好似多年老友,轻轻相和——正是代表神官品级的品珠。

这一串,是七环赤霞。

见有人进来,她仿佛等待已久,丝毫没有惊讶,只是继续垂首,低低祈祷:“义人的善果必归自己,恶人的恶报也必归自己……唯有犯罪的,他必死亡……愿我主,惩罚我的罪孽。”

解下了那枚胸针的凯瑟琳,浑身上下,都仿佛沐浴在圣光的洗涤中,虔诚庄严,不可侵犯,一字一句间,俨然是光明之神的信徒,而她的主,也喜爱她,回应她,眷恋她。

神眷者。

难怪,伊莲看见她,会有莫名的亲切感。

这样的人,却甘愿沦为一位卑贱的女仆,潜伏城堡多年,最后,杀死男爵……

真是好……好,很好!

盛怒之下的安德里亚,眸中闪过一抹妖异的暗紫,凛冽杀意陡起。

“放心,你的主,暂时管不到这里。”她弯起唇角,浅笑,“将要惩罚你的,是我。”

这一霎的女骑士,锋利妖冶,像一柄亟待饮血的刀。

凯瑟琳抬头,静静地望着她,斑白的发丝,隐约的皱纹,透着不愿再掩藏的苍老,她的眼眸里,是一丝生机也无的枯槁。

像秋日的枝桠,一夜之间,从繁茂至凋敝,尚未来得及感伤——

凛冬已至。

“是我亲手杀死了里瑟。”

“我认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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