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 她的吻(1 / 1)

“安德里亚!你不能去!”

“殿下!你现在这样还怎么去?我们去不就好了么,我们能解决的……”

“我也赞成简与伊莲的意见,殿下,你安心在拉钦休息吧。斯海尔德大坝,我与希瑟应该可以解决。”

法师的声音,像是高岭之上、蜿蜒而下的一弯冰泉,如此浅淡、清冽、凉薄,仿佛理所当然的疏远。然而,她又是如此认真地望着希瑟,紫罗兰一般的眼底,隐匿着一丝无法言说的恳求。

只有你,可以阻止殿下。

拜托你,拜托你……

她已经不能再战斗了。

哪怕无数海兽蜂拥而上,哪怕拉钦城一夕被毁,哪怕整个公国东北转眼之间、寸草不生,哪怕国土沦陷、陛下震怒,哪怕伏尸百万、流血漂橹……

不要让她再去战斗。

我不允许。

“墨菲。”简忍不住上前半步,拉了拉她的法师袍——那样安静着祈求的眼神,不知道为什么,直让人莫名地心中酸涩。

吸血鬼错开她的目光,也没有回答,只是侧了侧身子,让开卧室的门口。

安德里亚,从里面缓步走出。

她已换了一身轻甲。

蓝色的缎带,束起了她的黑色长发,失去遮掩的眉目,愈发锋利、硬朗、英气,像是一把历经磨砺的剑。极其苍白的肤色,兀自残留着几分孱弱,却将她的双眸,映衬得越发渊深——

仿佛天空,仿佛海洋,仿佛无尽星辰。

她的身姿挺拔如竹,她的侧影坚硬如石,她的背上,无数重担彷如巨峰,她的胸前,却是美人鱼的家徽,淡淡的蓝色光芒,代表着家族传承的荣耀……

她的手中,紧握着苍渊。

她已准备战斗。

“安德里亚……”墨菲凝视她,原本坚定的信念,却忽然不知从何说起,唯有轻轻呢喃的声音,僭越地、反复地直呼着她的名。

女伯爵静静地站立片刻,沉默着环视一圈,忽然露出一个干净的笑容,在苍白瘦削的脸上,显得格外的温柔沉静。

她的声音,还带着些微的寒意,隐约的干涩。

她的眼眸,像是穿越了人潮汹涌、荏苒岁月,终于在此时、此刻……

找到你,爱上你,守护你。

“我,可是一位骑士啊。”

她说。

=====

艾斯兰公国东北部的斯海尔德大坝,曾被无数公国的臣民批判为“史上最劳民伤财的奇迹”,也曾被无数别国的百姓嘲笑为“可以流传给子孙的笑话、传说级的无用之功”。

当年,为了修建这座大坝,第一代布洛菲尔德大公,不顾所有的谏言与批评,一意孤行,倾尽国力,让本就捉襟见肘、东西难顾的艾斯兰,陷入了水深火热——人们都以为,“一代暴君”、“狂妄无知”的名声,将成为他光环之下、不可磨灭的注脚。

直到,那座大坝……真正自海平面下拔地而起!

真正串联了数座岛屿!真正扎根在汹涌的波涛深处!真正如同一面高逾百米的城墙一般,将无尽海洋隔绝在外!

直到,那一天,初生的阳光,洒落在未曾干涸的土地上,被海水浸润亿万年的土壤,第一次伴随着海平面的下落,露出自己的容貌……

直到,那个冬天,躲在地窖里、钉死了洞口的人们,被年轻的士兵们大喊着叫了出来,狂喜着奔上田野、小镇、山林,第一次看到,自己辛苦一年的成果,依然还在眼前……

那一年,人们脸上流下的泪水,都是甜的。

那一个岁末,公国的东北部,狂欢如梦,日夜不止。

整个斯特利亚大陆,才忽然意识到,能够修筑如此工程的艾斯兰,国力已经到达了怎样的程度,不再畏惧海兽的他们、又将由此获得怎样的成长。

而且,在他们抱着双臂、嘲笑旁观的时光里,艾斯兰不但顺利地建成了一座海上堡垒,还毫无阻碍地外扩了自己的领土,甚至在一夜之间,成长为了南北海岸线之中,最不可忽视的一部分……

由于大坝的存在,公国中甚至多了一句谚语,警示着人们,不可随意轻视任何一件事,毕竟——“斯海尔德大坝,可是用亿万声嘲笑建成的。”

当然,对于曾经来往于此的吟游诗人来说,斯海尔德,显然更值得这样的赞美——

那是天空的尽头,海洋的句点。

那是青鸟离去的盘旋,是巨浪无助的缱绻。

那是不能到达的远方,是斩断一切的痴念。

旷远,蔚蓝,仿佛岁月。

那是倏忽而至的渺小。

是诸神也无法逾越的决绝。

由于不能断定男爵的计划,为策万全,众人只能再一次分开。八阶墨菲与处事老道的简,一起留在了拉钦城中,希瑟与安德里亚则带着情绪尚且有些不稳的伊莲,一路往东。

狂奔着的地行龙上,女骑士与希瑟共乘一骑,颠簸之下,苍白的脸色差得发青。

“阿曼达,整座大坝的搜索,需要花多少时间?”

“大坝前后绵延数千里,纵跨海中,连接了三座大型岛屿,驻扎的军士极多,各项军备、服务设施更是繁杂,何况又正值海兽潮,难以抽调人手,而且……”

这位严谨沉稳的女将军的脸上,露出一丝挣扎。

她显然也极不愿意承认,男爵的所作所为,让整个拉钦的军队都变得无法信任……这支本该极其纯净的队伍,一旦受到了污染,就让所有事情,进入了难以执行的状态。

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任何人,都可能有一位其貌不扬的士兵,正掩护着男爵……等待着滔天的洪水,毁灭斯海尔德,毁灭拉钦,毁灭一切。

对于一位纯粹的军人来说,这是比血与火更加残忍的现实。

安德里亚也沉默了片刻,不知权衡着什么,半晌,方才续道:

“你带着鉴定宝石,对吧?”

“是。”

“男爵的身上,应该还残留不小的黑暗力量,你与伊莲、希瑟,带着宝石,分三路查探就好。”

“是!”

阿曼达下意识地应答,下一瞬,却反应了过来——

那位与男爵打了个平手的异端,她可是远远看到了的,先前虽然有所猜测,但也已经被鉴定的结果否定。然而,此时此刻,殿下这么说的意思是……毕竟,如果一定要说,谁最明白那最后一击的分量,最知道男爵的伤势,最笃定残留的气息,无疑会是愤然出手,给予男爵雷霆一击的那个——

难道,难道……

女骑士直直地迎向她探寻的目光,坚硬的言辞,生冷如铁:

“阿曼达·洛佩兹将军!”

“到!”

“现在,我才是你的长官!”

“……是!”

她如今的身形,瘦削,单薄,纤弱如影。

但,她仍是海蓝家族唯一的纯血后裔。

她是艾斯兰的储君。

她不容任何人质疑。

她,终成王者。

=====

“啊啊啊啊啊!殿下!殿下!那就是斯海尔德吗?我知道大坝非常非常大!但我从来没有,从来从来从来从来没有想过!居然有这么这么大!啊啊啊啊——好厉害——”

牧师的声音,混合着腥气,回荡在肆意的海风里。

轰隆!

轰隆隆——

奔涌的巨浪,仿佛上古巨兽的冲击!

脚下的震颤,是大地也无法支撑的共鸣!

空气里的甜腥,是海洋,是鲜血,是杀戮,是专属生死的味道!

那一望无际的蔚蓝天空,那广阔无垠的血色大海,那潮涌的白色浪花中,隐藏的是无穷无尽的海兽!

它们藏匿其中,睁着深绿色的双眼,看向人类的目光中,满溢着饥饿,贪婪,绝望……

而斯海尔德,像是一方城墙,一道天堑,一座雄伟巍峨、只能仰望的高山!无数士兵奋战其中,杀得刀口卷刃!杀得浑身浴血!斩击的鸣响混合着怒吼,挥洒的热血仿佛烧灼空气!

这是无数人力与岁月创造的奇迹!

这是大海之上的山峰!

谁也不会!不能!不可以后退!

因为,这是艾斯兰的疆土。

艾斯兰,是战士的国度。

这里的人们,从小到大,都只有一个信条——

荣耀即生命!

决不可辜负。

注视着如此熟悉场景的阿曼达,忽然跳下地行龙,转过身,再也看不下去。

安德里亚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没有说话。

年轻的战士们,用青春与汗水所追逐的,用无尽的忠诚所信仰的,用鲜血与生命所捍卫的,在别人的手中,在别人的眼里,又算是什么呢?

一个随时可以放弃、轻易可以毁去的工具么?

还是说,只不过是……

一个笑话。

毕竟是公国首屈一指的军人,长期训练的良好素养,让她迅速地调整了过来,再抬头时,依旧是严谨而冷静的模样。她毫不避讳地自袖中取出几颗鉴定宝石,分给希瑟与伊莲:“这是经过精粹的八阶宝石,只要在三十米内有任何一丝黑暗气息,就会迅速地发热发烫。以我们三人的速度,大致搜索整个斯海尔德大坝,不过是大半天的事情。”

听到这,小牧师忍不住侧首,望了一眼安德里亚。

收到担心的目光,她却只是安然地笑笑。

“你想独自留在这里吗?”希瑟转身,银发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圆弧。

“嗯,导师去搜查的话,肯定会很快的。”女骑士老实地点头。

“你不知道,你是我收藏过的最美丽的珠宝吗,亲爱的安德里亚?”希瑟并没有刻意掩饰自己的担心,银色的双眸中,微微的情动,竟彷如揉碎的一池玉潭,涟漪浅浅,波光留影。

女骑士一怔,不明所以。

她沙哑的嗓音里,仿佛还蕴着些许咏叹,微弯的唇角,勾着轻盈笑容,似戏谑,又似威胁:“所以,你见过放开手中珍宝的守财奴吗,我的骑士?”

“……我不会有事的。”安德里亚指了指身后成千上万的战士们,眼神干净坦然,“我是被他们守护的布洛菲尔德。”

她的语气,就像在说夜晚即将来临一般,笃定,笃信,理所当然。

她竭尽全力守护着的,必然也会守护她。

从来学不会怀疑。

吸血鬼点了点头,找不到反驳的理由,却莫名地,觉得心中有些不安。

安德里亚却拉过希瑟的手,上前半步。

她手心的温度,冷得像冰一样。

她微侧的姿态,青涩而紧张。

她轻轻阖上的双眸,颤抖的眼睫,像是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你就深藏在她的眼中,她的心底。

你是她百转千回的欲言又止,是她不曾言说的小心翼翼。

像是午后的一场酣畅大醉,扶额醒来时,只见恍惚之间,一川烟草,满城风絮,那么纤细的雨丝,仿佛少女脚踝的银色铃铛,清清浅浅,伶伶仃仃——

她吻她,很轻、很轻地吻她。

像是微雨落进掌心的刹那。

“我等你回来,希瑟。”

吸血鬼只是愣了一瞬,随即笑了起来:“真是……让人迫不及待。”

安德里亚站在大坝上,目送着几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视野中,脸上的笑容,终于缓缓敛住。她似乎有些累了,抬手扶额,指缝之间,却漏出些许暗紫色的光芒。

已是傍晚时分,残阳欲坠,红霞似血。

无数生命,陨落在大坝之前的海水中,漫开的血腥,仿佛连空气都要染红。

轰隆!

隆隆隆——

循环不止的海浪,一次又一次地拍死在了坚硬的巨石之上。

轰鸣的声响,带动着大地。

震颤,共鸣,永无休止。

安德里亚忽然转身,向着大坝内部走去。

单薄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之中——

竟也无人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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