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别急着死,你的孙子,还没生下来呢。”
清冷且凉薄的嗓音,在昏暗的牢房中,淡淡地响起。仿佛只是一霎那的漫不经心,却让她足畔的凯瑟琳·劳伦斯,猛地瞪大了双眼,早就伤痕满布的右手,在地上下意识地一抓,竟留下了几道新鲜的血迹——
她却浑然不觉得疼痛,只是竭力地想要说着什么,喉咙里,却只挤出干瘪而艰涩的嗬嗬声。
瘦削枯槁的脸上,大大的双眼,好似绝望到濒死的角落里,猛然盛开的希冀之花,如此璀璨、夺目、绚烂至极,竟让人觉得有些……
触目惊心。
“阿丽莎怀了奎恩的孩子,已经有七八个月了。如果作为奶奶的你都死了,那么孩子,就只能由阿丽莎一个人抚养了。”墨菲的双眸微阖,端坐在椅子上,仿佛一尊塑像般,毫无半点情绪波澜,口中的话语,却像是细细长长的银针,一字一句,都狠狠扎向人的死穴,□□人的心里。
阿丽莎,是一位自己都需要人照顾的盲人。
她能带好孩子么?
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女管家竟然半抬起了身子,嘴里竭力地说着什么,目光里的盼望,早已辜负了她多年卧底的训练,只剩下急切、赤|裸、渴求。
那是她儿子的孩子。
她那可怜的、被兄长杀死的、儿子。
她那死在自己眼前、反抗也不曾有过的、儿子。
她那爱笑的儿子……
所想的尊严、所谓的绝望、所求的解脱,自己曾经费尽心机、呕心沥血、所谋的一切的一切,都比不上——她亏欠他的。
他差一点就要逃出所有的罪恶与羞辱。
只差那么一点点。
她要去守护,守护他的孩子,他的血脉。
“对了,我一直忘了。”墨菲依旧是冷冷淡淡地俯视着她,随口道出的问题,像是残冷的刀子,“我们一直不知道,弟弟的名字,到底叫什么?”
大家似乎都只知道,他是小丑,小丑奎恩。
他的姓名,根本不重要。
“艾勒里。”凯瑟琳终于完整地吐出了一个单词,“艾勒里·奎恩·戴维斯。”
他的父亲给他取的中间名,意思是——
你们的母亲,是我心中的王后。
一念至此,她眼中盘桓许久的泪,终于掉了下来。
然而,她的话音方落,尖利的警报声忽然响起。
典狱官飞奔着跑来,急促的声音,透着说不出的惊慌:“封印!大坝!大坝阀门的封印!被人打破了!洪水就要来了!还有海兽!海兽!”
墨菲的眉头,微微一蹙,旋即起身离去。
走到门口时,她才回头静静看了一眼,那个跪伏在地、千疮百孔的女人,语声淡淡:
“我希望,你可以亲口告诉你的孙子,他父亲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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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见你们长官!官越大越好!越大越好!”
“站住!你是谁?”
“斯海尔德大坝都要毁了!海兽就要来了!你快把你的长官叫来!”
“哪儿的疯子!不要在这里胡言乱语!快点走开!我们正在进行训练,这附近都严禁闲杂人等靠近!你快些离开,倒省了我抓你的功夫!”
“你不信可以,你们这么多人,能不能先派一位去问问你们长官?”
“我们可不能擅离职守,不然会被打军棍的!”
简的脚底,兀自还踩着加速光环,脸上的神色,因为焦虑而显出几分狠意,一上来就有些语气不善,手中还紧握着青色短剑,看起来倒真不像是什么善茬——因而士兵们虽然不曾拳脚相加,但也不会有什么好脸色,更别提给她个面子进去通传了。
诗人与他争辩了几句,又说了几句软话,见他软硬不吃,竟掉头就走,谁知道脚下没了力气,微微一软,就打起了飘,嘴里还骂骂咧咧地说着:“我才没喝醉!别都以为我醉了!老子……老子千杯不醉!不醉!不……”
“原来是喝醉了……跑到这里也是够远的。”那小兵一时倒没起什么疑心,反而好心好意地劝了起来,“快些回去吧,这边野兽魔兽都多得很,别还没回营地就自己送进了别人肚子了。”
这人,听她那外地口音,又是嗜酒的模样,竟将她当成了城外聚集的商贩。
“我,我不……我……没……”
“快回家吧!女朋友还等着你呢!”
“我没有女朋友!没有!”她像是气急,右手一指,疾走几步,就要来逮那士兵,“我哪有!没有!没有!没有!我只有单相思……暗恋……单恋!”
见她气势冲冲而来,身子却仿佛看不准方向,一路歪了出去,几个军士都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
谁知道,下一秒……
简的身姿一虚,直直侵入了对方的怀里!沉肩!转身!挥肘!几招之间,极短,极小,极快!不过方寸之间,稍稍腾挪,竟如疾风骤雨,打得人措手不及!
不待他人反应过来,她已是宝剑在手,躲在了人质的身后!
“喂!”
“放开他!”
“快松手!”
其他几人正待站好阵型,合而攻之,却见她剑锋回转,左手一推,将人放了出来。
这一次,她站得笔直,脸上惯常的笑意,亦是消散殆尽。
她蓝灰色的眼底,竟沉凝着无比的坚定,仿佛如梦雾岚悠悠散去,如歌流水渐渐干涸,只留下那冥顽不灵的坚石,生硬、苦涩、伤痕重重。
“我没有恶意,但我确有急事要见你们长官。”
“我确实没有女朋友。”
“还不想跟你们一起死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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轰!轰轰轰!
“快!北边!北边一千米!第五排第五排!补上去!”
“报告!南方马恩岛!马恩岛!已经被海兽占领!新兵第五团全部阵亡!阵亡!”
轰!轰隆隆!
“南面!所有预备队!冲向南面!冲锋!冲锋!”
“报告!大批海兽从后方登上大坝!我们已经被包围!我们已经被包围!”
“报告!第一团全部阵亡!阵亡!”
“报告!已经与第二团失去联系!已经失联!”
“报告!第四团在撤退途中遭遇大批鲨群!全军覆没!全军覆没!”
“报告!第……”
轰轰轰!
轰!
反反复复地爆炸、轰鸣,已经将人耳震得近乎麻木,空气里的腥甜,像是一团黏稠的海水,将人包裹在内,无法呼吸。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增强的兽类嘶吼,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包围了所有人,那样兴奋而疯狂的啸叫,还带着咀嚼时的咯吱声,听得人后脊发寒……
还有,那些不断不断传来的失利消息,听久了,竟让人有些迟钝……
又有很多、很多人死了啊。
可是,还是要战斗吧?
阿曼达·洛佩兹,作为整个地行龙军团中,最为男爵所承认的战术天才,曾经同时面对几个战场、几万人、无数不可测因素,依然将军队运转得如臂使指的她——此时此刻,也已经放弃了任何指挥。
她手持着大剑,冲在了队伍的最前方,残存的数千人,紧紧地跟在了她的身后。
她的剑尖所向,盘旋着巨大的火龙,她的嗅觉敏锐,每每攻敌不备,她飞翔在空中,像是一只不知疲倦的雄鹰,一头被蒙上了眼睛的骏马。
她只能前进!前进!不顾一切地燃烧自己!竭尽全力!前进!
“阿曼达!冲锋!冲锋!冲锋!”
她大声地吼叫着,用力地强迫自己。
不曾想,她的身后,数千人的声音,却一瞬间齐齐涌出!
“阿曼达!阿曼达!阿曼达!”
“冲锋!冲锋!冲锋!”
他们必须前进!不断地前进!不然,停下来他们,必将被窥伺许久、蠢蠢欲动的海兽们,在一瞬间!撕成碎片!
他们必须强大!他们不能怕死!他们并不期待着那近乎渺茫的希望,但他们还想活下去!还要活下去!哪怕一分钟!一秒!一瞬间!
活下去!
只能前进!前进!前进!
“阿曼达!”
“阿曼达!阿曼达!”
“阿曼达——”
她的姓名,回荡在大坝上空,仿佛一股无法言说的力量,凝聚着所有人!
她手中的重剑,像是被翻滚的鲜血烫卷了刃,她染血的衣甲,像是再失败不过的战士、不值得任何奖章,然而,她脑后飞扬着红色发丝,如火,如焰,如冉冉升起的朝阳,像是那高高在上、倨傲而强大的女王。
她的剑,指向前方!
所有人,愿拼命以往!
“冲锋——”
“冲锋!冲锋!冲锋!”
“冲锋!冲锋!冲锋!”
不曾经历过如此杀戮战场的伊莲,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她的脸上,第一次,染满了血污,她的手中,攥紧着的银色十字架,已经浸透鲜血,她一手挥舞着大锤,一边不断地念诵着祷词,召唤了无边无际的圣光,笼罩全军。
如果阿曼达是剑,她就是盾。
如果阿曼达是信仰,她就是力量。
如果阿曼达,心甘情愿地蒙上了眼睛,沿着未知的方向,一路狂奔,她就是那个饲者,让骏马无畏,让勇者无尽。
她是强弩之末的最后稻草。
她是困兽之斗的最后光明。
她要支撑所有人!
“我主从不曾撇下我,也不曾抛弃我……哀恸的人,必将有福,因他们必得安慰……”
“人生在世,必将遭遇患难,如同火星飞腾……恒心为义的,必得生命,追求邪恶的,必致死亡……”
“愿我主,我父,赐我以勇气!予我以力量!”
“愿我主,我父,给我以信心!赠我以幸运!”
“万王之王!”
“万主之主!”
“让我们……活下去吧……”
她虔诚而绝望地祷告着,却不知自己——
早已泣不成声。
“啊!看看!快看!”
“啊啊啊!那是什么!是救兵吗!”
“救援来了!来了!”
“不!那个光芒!是海蓝之光啊!”
“是殿下!殿下!”
“殿下来救我们了!”
“快!冲锋!”
“冲锋——冲锋!冲锋!”
轰轰轰!
轰——
大坝深处,一道海蓝色的光芒,伴随着圣光缭绕!猛地冲上天空!直指云霄!
那是击穿黑暗的晨曦。
是艾斯兰公国,最美丽的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