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 舍得(1 / 1)

横七竖八的烟蒂,散落了一地。

从常青丘陵重金运来的维恩之石,原本干净、纯白、毫无半分瑕疵,仿佛奥斯陆山脉之上洁白的雪峰,传说中女神的项链——此刻,却被飘散的灰烬,玷污得伤痕累累。

简·艾利克斯,又深深地吸了口烟。

烧到最后的烟草,蕴着烈火灼烧的味道。

她的身上,仍旧是几天前的白色衬衣,经历过战争之后,早已脏得不成样子,半长的金发不曾打理,完全是乱糟糟的模样,偏偏她还三天三夜未合眼,总是雾气缭绕的眸底,竟满布着血丝。

向来自矜于容颜的她,从不曾如此颓废。

她却一口接一口地抽烟,任由指尖灼痛,毫无所觉。

沉默许久,她才喑哑着嗓子,骂了一句:“你真是……愚蠢。”

“彼此。”

对面的希瑟,淡淡地接下了这句赞美。

她斜倚在沙发扶手上,微阖着双眼,明明眉宇之间满盛着疲惫憔悴,却依旧不曾言语,不愿轻露人前。

她本就苍白的肤色,在夕阳迤逦之下,泛着近乎透明的光彩。

通透,单薄,宛如一叶琉璃。

仿佛下一瞬,就会坠离指尖,破碎千年。

她,从未如此脆弱。

“如果,安德里亚知道了,她一定会死心塌地爱着你,不是么?”

“我不需要。”

“我真不明白,你到底在……”

“你希望伊莲知道你的秘密,然后由怜悯而爱你吗?”

“跟她有什么关系,我跟她……”

诗人下意识地想要争辩,话语,却忽然哽住了喉头。

又能说什么呢?

我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是这样么?

希瑟微微低下头,了然般轻轻笑了笑,双月般的眸底,隐住一丝微末苦涩。

“我也不希望……不需要,她爱上我的付出。”

“就算愚蠢,也不要。”

=====

夕阳的余晖,温暖而安然地落下。

天边隐约的乌云,依旧残留在视野里,仿佛还带着些许阴霾,缭绕不散。

然而,终究,光明到来。

先前轰鸣咆哮,犹如上古巨兽的拉钦,不愧是历经战争、以战养人的城市,不过是短短两三天,就已经恢复了基本秩序。城头上的尸体,早已被带走,大片大片的血迹,都被清水冲洗,再不剩下一丝痕迹,人如峰,枪如林,据守有度,行止淡然——仿佛,那样一场恢弘磅礴的战役,也只是日常生活里,最最微不足道一鳞半爪,何足道也。

在斯海尔德大坝上,带领众人奋力冲杀,直至力竭的阿曼达,大约也不是第一次如此拼命,连身体都早已习惯,竟只昏迷了短短半日,就从沉睡中醒来,随即马不停蹄地整顿军务,安排城防……

也是托她的福,男爵为了阻止危机,在激烈的剧院对战中丧命的消息,并没有在城内引起太大的震动。

一旦谎言,满足了人们的期望,所有的欺骗,就成为事实。

真相,从来不是太过重要的东西。

随着军队的正常运转,政务运行也渐渐通畅,从监狱被放回的贵族们,迅速地承担起了精英的责任——他们并没有轻易地捐献钱粮、安抚民心,只是极尽奢华地召开了一场又一场的宴会,挥金如土,安于享乐。

那是怎样糜烂而奢侈的生活——彻夜燃烧的烛火,映亮了一座座城堡之上的天空,回旋繁复的舞曲,在街头巷尾,如同水波般晕染、缭绕、沉溺,高贵的夫人们穿着精致而华丽的衣裳,挽着翩跹的裙角,欢声调笑。

所有民众,忽然愿意就相信……

一切安稳。

紧闭多日的城门被打开,连夜的宵禁被解除,一个又一个商队,再一次走进了拉钦,香奢小道,重又陷入了摩肩接踵,人流汹涌,叫卖声、还价声、吵闹声,仿佛穿越了一整个城市,依然随风流溢,攀附耳畔……人们遵守着一切规则,不敢稍有越界,却又在界限之内,奔放而肆意地欢笑着、庆祝着、狂欢着……

恰似那同一张面具下,两个截然相反的人格。

有时候,逻辑很难解释这样的问题——如果男爵真的想要毁灭一切,又为何要铸造一座如此精彩的城市?

他真的相信自己会成功吗?

还是,从一开始,就……

甘心赴死?

如今,已经没有谁,可以回答这个问题。

也不需要回答。

纵使强大如他,美名如他,受人敬仰如他,雄韬伟略如他……也不过是所有人,辛苦劳作、茶余饭后的一个故事,一段回忆,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名字。

活下来,比什么都重要。

至于里瑟·布伦特·戴维斯……

他创造的城市,将会披战甲、持刀斧,驾着四轮马车,向着大地的尽头,阳光的来处——前进!狂奔!冲锋!

那轰隆作响的奔马声,早已碾过了他的尸骨。

再无回顾。

“为什么,我会觉得……残忍?”

坐在窗前的伊莲,安静地望着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人们,灯红酒绿,车水马龙,翡翠似的眸子里,泛起一丝从未有过的——疑惑。

她是三天前,被人从斯海尔德大坝上,抬下来的。

整个地行龙军团的上万新兵,只剩下了寥寥两千人,大坝主体尚在,所有的建筑,却几乎只剩下了一片瓦砾,一切防护功能,全然丧失殆尽。

最开始,从城中派去的救援队,有十之二三,是一进入大坝附近,就被浓烈的血肉味,熏到呕吐不止的,少数保持清醒的,只是刚刚上前,就差点被杀红了眼的新兵们,一刀削去了脑门……最后,竟只能任由他们一直冲锋,冲锋,冲锋……

他们的双手,不敢停歇地挥舞着兵器,他们的口中,野兽一般狂吼着,他们急促地前进、前进,不知在追逐着什么……那样撕裂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海面上,像是某种痛楚到极致的悲鸣。

直到所有人力竭,一个又一个的,栽进了血泊里。

后来,据幸存者说,最后发起冲锋的时候,那样晦暗的、沉黑的、仿佛再也不会亮起的天空,竟然下起了金色的雨滴。

某个安详而庄穆的女声,一字一字,念诵着韵律奇特的经文,仿佛是西纽神国的大军压境,无数的神官们,低垂着头颅,共同祈祷着,又仿佛是雨后的竹林,微风拂过,沙语如潮,仿佛鹅毛笔落下的刹那,蓝色的墨水,浸透了岁月洇染的纸张……

仿佛,灵魂挣脱了躯壳,穿越了时空。

仿佛云在山上歌,水在雨里游,仿佛花儿盛放在初雪,叶子飘落在春夜。

仿佛镜中影,火中身,梦中人。

仿佛,一个瞬间。

永远。

他们说,那一刹,是光明之神的救赎。

那是一位哭泣着、向他们伸出了双手的女神。

她救了所有人。

“死了那么多,那么多人……凭什么,他们,过得这么……安宁?”

伊莲望着窗外,喃喃自语着,漂亮的双眼里,唯有一片空洞。

她竭尽全力,挽救了无数性命,给予了那些满心伤痛的人,希望、信念、救赎,让他们拥有力量,逃离了创伤、痛楚、回忆,却偏偏……

忘了自己。

那些人,为了守护你们,才会死去。

你们,凭什么,如此安宁?

她不能明白。

不愿明白。

“伊莲……”

不知进来了多久的诗人,默然看着她单瘦了许多的背影,心底忽然涌上一丝惶惑,忍不住轻唤着她的名字。

她似乎是受惊般回头,转身的刹那,霍地降低重心,退开半步,右手紧握成拳,双唇启合,竟是不假思索地念出了大半句祷词!

她胸口的十字架,闪出了一瞬的圣光……

映出了她眼底的阴翳,层层叠叠。

“你,不要站在我的背后,我自从……就有些……”

似乎是感觉到了自己的不妥,她努力地解释着,却又在简上前的时候,下意识地让了一步。

她忽然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良久,方才憋出一句。

“我很好,你不用担心。”

“你确定?”

“我没事的。”

“真的么?”

“嗯,我可以……”

“呵……”

诗人却忽地笑了起来:

“怎么,连说谎都要学会了吗?”

你不知道,你看起来,一点都不像你了吗?

不再是那个生机勃勃的牧师,不再是那个幼稚而单纯的孩子,不再是那个根本不懂得爱情为何物、却还努力地想要照顾我的……傻子。

不再追着食物跑,一点也不吵吵闹闹,只是沉默着,阴郁着——

不哭,也不笑。

我的伊莲呢,那个曾安抚我一切躁动不安的伊莲呢?

虽然……

你也不是我的。

“我没有说谎,我没事,我……”伊莲梗着脖子,想要争辩,“我活下来了!我很开心!我胜利了!我很开心!我终于成为了一名在战场上有用的牧师!经历了重要的战役!我——”

砰!

砰!

砰砰砰!

诗人忽然出手!砸出了身边所有的东西!

“你!你!伊莲·卡西蒂!”

“你再骗我一句话试试!”

“你再说一个字的谎言!再骗我一秒钟试试!”

她仿佛一头忽然暴走的野兽,发疯似地出拳!

一下!一下!狠狠地击在墙上!

她死死地盯着伊莲,眼里,充了血,盈了泪,像是要烧起来。

那样的眼神,深沉得好像生生压在胸口的巨石,让人喘不过气。

牧师却只是看着她,沉默着,不发一言。

“或者,你现在,能不能笑出来,如果可以,我就相信你。”

“你笑笑给我看。”

“只要一下就好。”

“你给我看看。”

她专注地望着对方,唇角的笑容,已经说不清是嘲讽,还是由衷期待。

伊莲,低垂下眼帘,仿佛不敢直视着什么。

她努力地,扯了扯嘴角。

“哈……哈哈……”

诗人一边笑,一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涌出了如此多的泪水。

她匆匆擦了一把眼睛,转身往门外走去,口中的话语,一反往常的嬉笑,重如承诺:“你憎恶眼前的安宁是吗?你觉得那些士兵们死得不值得是吗?你觉得人们应该祭奠,应该悼念,是吗?你觉得这样的光明,到来得太晚,又到来得太早,让你无法去信仰,是吗?”

“没关系,我去杀人。”

“去杀很多很多人。”

“失去了庇护的人们,就会想起军队。”

“就会怀念逝者。”

“就会尊敬,追念,祭奠。”

“人总是这样的,不到剑尖刺来的时候,根本不会想起自己的盾牌,不是吗?”

“我去做那把剑好了。”

“我的手,本来就是脏的。”

她的身形本就敏捷,一意前行,竟走得极快。

伊莲急急地追了出去。

“喂!你站住!”

“站住!你是被黑暗污染了吗?怎么这么暴躁!”

“喂!”

“你到底是想干什么!”

诗人没有回头,也没有回话,只是低着头,快速地向前走着。

她的眼中,燃烧着烈火,彷如决绝。

你是神灵眷顾的存在,是拥有纯净至极信仰的存在……你参与的战役,将会是胜利,是荣耀,是正义,你手中的鲜血,必将是审判,是裁决,是惩戒……

没有什么,可以玷污你。

我不允许。

不允许。

凡是让你困扰的,让你难过的,让你忧心的,让你悲伤的……

我,去毁掉,就好了。

如果不能在一起。

至少,让我守护你。

轰!

一只戒律大锤,猛地划过了诗人头顶,砸在她行路的正前方。

城堡,仿佛都轻颤了一霎。

“简·艾利克斯,你到底在生什么气?”

牧师按捺着心头翻涌的战斗本能,高声质问着。

她的战友,为了这座城市的安全,付出了性命!

她又怎能容忍,别人轻易将之践踏?

那样责怪而质问的语气,终于,停下了诗人的脚步。

她回头。

咬紧的牙关,终于,再也绷不下去。

她忽然像个疯子似的大喊了起来!

“我喜欢的人!被他们糟蹋成了这个样子!”

“为什么不能杀!”

“为什么不该死!”

“我都不舍得!不舍得!我都不舍得……不舍得你难过!不舍得你委屈!不舍得你见血腥!不舍得……”

“我都不舍得……让你长大……”

“他们……凭什么?”

她吼得声嘶力竭。

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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