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梦(2)(1 / 1)

等待晚饭的间隙,我开始回想刚刚的梦境。这个梦,我曾经做过一次,之前的那次模糊得很,只局限于血光、刀光的场景碎片,刚才的梦境却像是之前梦境的完满。而且,这个梦清晰得像真实发生过一样。女人和男孩的声音是第一次梦见,女人的声音很温柔,怀抱很熟悉,像我母亲,可我却觉得那不是她,个中的缘由我说不清楚,可即使再小的小孩子也能分辨出母亲的怀抱,不是吗?男孩似乎也不是大哥、二哥或三哥,他更调皮、更霸道一些。

山洞里的篝火上架着一只破陶罐,罐里的水已经开始咕噜噜冒起气泡,野鸡的肉香味散出来,很勾人。我却提不起半分食欲。蓦地,一阵心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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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上路的时候,我已经算很有力气了,拄着就地取材的拐杖勉强可以走一程、歇一程。昨晚上,一瓦罐野鸡肉被我连肉带汤吃了大半锅,吃到后来,很有种想吐出来的冲动,好在被我勉力压制住了。我只知道不能死,我还有很多事要做,比如,复仇。让仇家少吃一点,算是个开端。

每天中午,我们多数时候是迎着太阳走,朝着树冠更茂密的一面。只是有一件事我怎么都想不明白,我这个所谓的“重要筹码”重要性究竟在哪?我虽然被皇帝封了贵嫔,可还没进宫,也不见得会多受荣宠。再者,尊贵如永明帝和福元帝,至今还被困在北漠做奴仆,也没见当今圣上着急得寝食难安。想不通的问题总让我头疼,我打算先解决最迫切的问题。

“我累了,走不动了。”我说。

“你先休息一下,我去找点水。”韩风点点头,很快就离开了。

我一屁股坐在地上,揉着酸疼的腿脚,开始想念黑云,想念爹娘和哥哥们,想念王都的家,想念香儿,想念一切可以想念的人和事,真奇怪,本来觉得那样无趣的家现在想来充满了温馨的回忆。想着想着,忍不住心情沉重,一眨眼,掉下一两滴泪来,我赶忙把泪水抹掉了,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

“前面不远就有一个集市,可以增加补给,你再坚持一下!”过了没多久,韩风带着水囊回来了,递给我,淡淡说道。

我不知道韩风到底用什么伎俩躲过了三哥他们,为了给他们提示,我总是抓住一切机会悄悄给他们留下记号,比如在低矮的树杈或是高草上绑一片布条;用石头摆成一个雪花的形状;在韩风用沙土掩埋前一天夜里的灰烬后,装作漫不经心地过去补几脚。这样做的效果很显著,不然三哥他们几天前也不会差点找到我们,可惜失之交臂、功亏一篑。

被他称为“前面不远的集市”其实距离我们还远得很,天黑之前都没能赶到,无奈又得露宿山野。我因为被潭水的寒气伤了肺,大病了一场,身子很虚,受不得半点风寒,如我所愿地拖累了行程的同时,对夜晚的休息环境也十分挑剔起来。幸运的是,他不久就发现了一个山洞。韩公子的生存技能真是不可小觑。他似乎总能让周围的一切物尽其用,即使是在荒无人烟的野外。有限的行李中除了必备的刀、绳、火镰火石、罗盘、针线、外伤药等还有一口小锅,用来烹煮食物。还未受破坏的原始森林里物产丰足,短时间内无需担心饿肚子的问题。为了更好地掩藏行迹,韩风设计的逃跑路线可谓迂回,前进的方向也是一变再变,连身为人质的我都被他给绕晕了。

不过,长途的跋涉最能麻木人,我已经不太关注路线和方向的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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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逃跑决定是刹那间定下的。

这个机会我已经窥伺了许久,久得我都要忘记了。有一个著名的人质理论说,被劫持的人质会对劫持者产生一种心理上的依赖感。因为人质的生死操控在劫持者手里,劫持者让他们活下来,他们便不胜感激。他们与劫持者共命运,把劫持者的前途当成自己的前途,把劫持者的安危视为自己的安危。这种心里中,解救者反而会被当成敌人。

这个理论的可怕之处在于敌友仅在一念之间。我怕我会妥协,我怕我会走进这个泥潭。还有一些埋葬在我心里,我始终不愿去面对的东西。

夜黑风高,风高夜黑。

所有激动人心的冒险几乎都在夜里。黑夜给人以安全感,黑夜让人的血流得更快、刺激人的勇气膨胀。黑夜让你觉得你可以安全地掩藏一些东西,即使那是你的一厢情愿。世界上大多数的阴谋在黑夜里完成初步的规划,策划者的眼睛在黑夜里幽幽发光。人最常掩藏的那一面,在黑夜里最能获得放松。

后半夜的时候,我睁开眼睛,像一只晚间觅食的兽类,本能地闻到了猎物的气息。篝火还燃烧着,只不过由于长时间没人添柴,已经黯淡下去,偶尔有一两个火星爆裂,像微小的爆竹。这样的夜晚,本该是甜蜜又温馨的。

我脱了鞋子,光脚,一步一小心地走出山洞,一步步奔向一个我辨不清的方向。哪个方向对我都无所谓,我只是想逃离这里,逃离某一个特定的人。我渴望自由,我一定要获得自由。

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没有月亮的时候,夜总是格外黑。我摸索着行走,有时候摔倒了就爬几步。我走得很快,因为能感觉到风在我耳边发出小声的尖叫,有时候甚至是在跑,如果遇到平坦些的路。这几日吃下的野鸡全部化为身体最高效的燃料。我只希望选择了一条好路,一条能为我赢得更多时间的路。最好的情况是等到天亮了,我能遇上赶早进山的樵夫,我可以央求他们带我去报官,许诺一大笔钱给他们。没有人会不喜欢钱。我越跑越开心,越跑越觉得希望在心中一点点膨胀,膨胀得我都快喘不过起来了。

夜枭的啼声悲凉,一阵寒风吹过,蓦地就觉得毛骨悚然,我放缓了步子。突然有些害怕起来,微微喘息着,心脏跳得急迫,有一点后悔出逃得仓促。夜黑得纯粹、安静,夜虫的鸣叫显得异常嘈杂。半晌,有关夜的一切声音都消失得彻彻底底,天地间弥漫着一种无来由的巨大压迫。

不远处的草丛里隐隐有一星两星光亮,幽绿的,像夏日夜晚的萤火虫。我眨巴眨巴眼睛,再一看,光点又多了几颗。幽绿的光动了一下,近了一些,再近一些,虽然慢却保持着匀速而稳定的速率……

高级哺乳动物的本能让我意识到,我遇到了危险。

可见,人若是倒了霉,喝凉水都塞牙。我呆在原地不动,瞪着那几团幽绿的火。如果我的眼睛也能在黑夜里发光,狼们肯定会看到两只血红的人类眼睛如此仇视又如此恐惧地瞪向它们。人和兽由来已久、你死我活的僵持重新开幕。

对于兽类的恐惧和渴望是深植在人类祖先原始记忆里的,这种记忆经过千万年流传,深埋于子孙的本能,从未中断。

我伏底了身子,开始在身周小幅度摸索。哪怕是一根纤细的木棒、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头,都能让我产生依赖和新的勇气——什么都没有。

一种绝望的悲凉如水般漫溢……

运气这东西还真是玄妙。明明已经临近前面的集市,却突然跳出几只饿狼,明明已经快要脱离魔爪,却要自动投身狼腹。一切都不巧,一切都那么巧。

我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几步,幽绿鬼火又围上几步,呈扇形包围。周围的空气冷而硬,黑沉沉的静寂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慢慢收紧,一寸寸绞紧我的心脏。

死寂之后是种极端的嘈杂。心跳声、呼吸声、夜风的呜咽、晚睡的小虫间或发出的求偶叫声……空气中弥漫了一种奇怪的气息,一种食肉兽类特别的腥臊,赫赫宣示自己的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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