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灵虚宫嫡传弟子的艾晴柔还是第二次踏足灵虚宫大殿。上一次来是跟要分家的原师兄弟们吵架，这一次是预备跟青莲宫吵架。
艾晴柔发现自己“运气”不错。
望着精雕细镂在雨中洗尽凡尘的青石莲花灯，艾晴柔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
愈是求静，愈是不得静。
这世上的事，是不是大多如此？
清清冷冷的大殿之外，多了许多人。常在宫如今执掌神器为天下魁首，免不了四处管事。所以孩子们首先看见的便是常在宫的人马，其中免不了有曾经的灵虚宫师兄弟、这些师兄弟的心情，恐怕比雨中梨花还复杂。除了常在宫的人，还有一溜儿撑伞的青莲宫。
青莲宫的衣裳自然也是东土云华的款式，衣裳却是绿色。清清浅浅的一抹绿，像是三月云雾中信手拈下的茶叶。
常在宫的弟子不撑伞，青莲宫的雨伞却像是一朵朵雨中的荷叶。大殿前，左边是常在宫的弟子，拘谨严肃；右边是擎伞如荷的青莲宫子弟，风华烂漫；中间是灵虚宫种菜的三师姑，只见她敬业地背着一个小菜篓，还领着一群头顶南瓜叶的小屁孩。
这情景，实在很怪异。
“这就是那个种菜的？”
“嘿，长得也很普通嘛，我还以为多少得是个美人儿呢。”
“什么啊，就是她啊。”
“哈哈，还真像个种菜的！”
“那小男孩便是灵虚宫的小师弟吧？可怎么又还多了两个粉嫩嫩的小丫头。”
“灵虚宫也真是，什么破铜烂铁都往这大好的宫里收，连种菜的讨饭的都不计较，我们东土云华都成什么地了。”
一时间，说什么的都有。
艾晴柔倒是无所谓，领着众娃娃军就走。任那些闲言碎语跟着细细雨点落在地上。
常在宫中有些师兄弟脸色很是尴尬，因为他们曾经也是灵虚宫中的一员。有些情结，像母亲跟故乡一样，即使自己骂过千百万次，可是别人骂时却还是难以接受。
这些师兄弟看着种菜女斗志昂扬地带着一群握着小拳头的小娃娃，心里的滋味恐怕不是三言两语能说得清。
常在宫拘谨，青莲宫嘴碎。常在宫一言不发，青莲宫却早开始由低声议论变成哈哈大笑，特别是当她们看清眼前的女子真的什么都不会，甚至还差点踩着青石上的青苔滑倒时。
“哈哈。”众人看小丑般看着她。
艾晴柔真是这东土云华的异类。
或者说羞耻。
殿上的几个人皆不动声色地看着迎雨而来的艾晴柔。背着药篓，束着马尾，一袭轻衫被梨花雨打湿，清瘦单薄，眉眼却很是有神。
左熙的手指动了动。
他心中所想的是：果不其然，她不但进了灵虚宫，还成了执教师姑。
艾晴柔显然要比云初要好控制得多，左熙暗暗地打起了主意，却朝着艾晴柔一笑。
艾晴柔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在这肃静的大殿上，笑她的不是没有，却没有谁这般温和“友善”地一笑。连呆子云初，都只知道一本正经地绷着一张俏脸坐在坐垫上，根本不知道朝自己笑上一笑。
“这个未来的掌门师兄，人似乎还真不错。”艾晴柔寻思。
对于善意，艾晴柔总是很珍惜。
于是艾晴柔也朝着左熙一笑。算是回礼。
却不知看似友善的左熙心里想的却是“凡夫俗子，庸脂俗粉，不过尔尔。”
艾晴柔坐下，她坐地垫的样子也引起人一阵嬉笑——居然不会盘腿！
可是作为一个来自现代的普通姑娘，艾晴柔还真不会盘，她只能下意识地选择了类似日本人跪坐的姿势，却不知她这么一坐，众人又像看猴儿一般地看着她。全天下，恐怕连给东土云华各门各派看门的老头儿都会盘坐吧？眼前这个连坐都不会的白痴竟然是灵虚宫的执教弟子！执教弟子，天大的笑话！
灵虚宫恐怕已经回天乏力。
艾晴柔倒是大大方方行礼坐定，然后环顾四周的来客。
自己这边不用说，神仙哥哥云初。
对面首席是一个圆圆脸穿青衫的小老太婆，应该就是传说中的青莲宫师婆婆。师婆婆正眯着一双月牙眼，似笑非笑地打量着艾晴柔跟艾贝贝。
艾晴柔索性朝她一笑，坦坦荡荡任由她看个够，反正看了也不会少块肉。
师婆婆身侧是常在宫的未来掌门大弟子左熙。
左熙的注意力此刻没有放在艾晴柔身上，而是看着檐上滴落的雨滴。时限将近，只差最后一步，他务必加快速度。
他们两人背后一排是其余几位白裳的常在宫大弟子以及青莲宫大弟子。从座位上看，左熙的地位在整个东土云华非常之高。
“好了，人已到齐，有些话我们就撩明了说吧。”师婆婆催促。她抬起手，艾晴柔便看见了她腕上显眼的翠绿镯子，好镯子，圈口细细，清秀动人，最难得镯子竟然与那清清浅浅的绿衣裳绿成一个颜色，活像是芭蕉叶上流下的碧玉珠，仔细一看，才发现这位师婆婆身上有不少这样的“披戴”。只是她已经老迈，以至于这些宝贝儿掩在层层叠叠的衣裳中一点都不显眼。青莲宫的富庶，跟灵虚大大不同。
“师婆婆请说。”云初道。温文尔雅，有大家之态。
“好，我说，我说！如今你们一派像个什么样子，走的走，散得散，堂堂灵虚，竟然连大试都参加不了，只剩下你一个领着一群娃娃兵，还让个种菜的野丫头当了执教弟子。这是笑话啊，可老身听着难过啊！”师婆婆捶胸顿足。
她的态度让艾晴柔有些茫然，莫非师婆婆竟然是个好人？她正疑惑。却听见脑中的掌爷清冷地“哼”了一声。
掌爷灵力消耗太大，近来都不太管事。他既然出声，艾晴柔便难免对眼前慈眉善目的师婆婆多了一个心眼。
“想我们灵虚繁盛之时，那是何等盛况？青莲本是灵虚分支，如今灵虚有难，理应相助。不若我们青莲这次‘暂住’灵虚宫后，便去了青莲宫的名字，替灵虚参加这次大试，一来替灵虚宫撑撑场面发扬光大，不至于连大试都去不了，名声被毁得不堪。”师婆婆说完这句，有意无意地看了艾晴柔一眼。却见艾晴柔始终笑着倾听，既不见尴尬，也不见怯懦。
“二来，有我们入守灵虚宫，灵虚宫不但可参与这次大试，还不至于遭遇灭顶之灾。你们，也少些饥馑。”师婆婆道。身后有弟子，忍不住笑了。
如果不参加大试，灵虚压根不用人动手，很可能自己就会在接下来的五十年内无声消亡掉——弹尽粮绝饿死。
至少所有东土云华的人都认为云初会把灵虚宫饿死。
艾晴柔看见云初眼波有些晃动，他的手指抠住了衣袖。
以云初性子，再淡然也受不了这份奚落吧，他到底还是一个有心的人。如果不是克制力强，云初是不是也会生气。
艾晴柔看着云初，云初到底没发火。
这个人，有时候真是很会管制自己。
表面上看，师婆婆可真是“好心”，灵虚宫的分支反过来帮助曾经的主脉似乎也合情合理。只是艾晴柔却能敏锐地感觉到师婆婆笑容中的阴险。
“师婆婆，难道不打算继续借住？”艾晴柔心里想，她发现了这次对话的不对劲。师婆婆似乎想挑破最后的窗户纸，直接变客为主。
“废话，呆子，连你这样的废柴都当执教弟子了。人家野心勃勃地等了这么多年，现在不欢天喜地以为机会来了才是怪事。她们趁机入住灵虚宫，然后借‘大试’顶了灵虚宫的名字，再接下来，灵虚宫换一拨人便是顺水推舟合情合理的喽。而且，名正言顺。”掌爷淡淡地道。
掌爷似乎不喜欢这样勾心斗角的事，言语之间满是冷意，却难为他一株仙人掌看破人心如此犀利。
艾晴柔只是隐隐觉得不好，却远没有掌爷这般洞悉明察。
掌爷一开口，艾晴柔便醍醐灌顶一般醒了九分——原来如此，这个青莲宫，一点便宜不能给。
“云初，你家师尊，到底是什么意思？按我说呀，你们啊，也别逞强了，灵虚的事，整个东土云华都知晓了。断除供给，人数不足。我堂堂灵虚宫竟然不能参加大试，想想都让人心肝滴血。放心吧云初，你是个好孩子，接下来的事就交给我们好了。说到底，我们也是灵虚宫里走出来的人，如今索性不再说自己是青莲宫，再以灵虚宫的名义参赛，也算是报答。”师婆婆说得很是大义凛然。
“师尊的意思是，由我跟晴儿师妹决定。”云初说。这娃真老实。
老实的云初转达了老妖怪的话，却莫名地让艾晴柔心头一暖——老妖怪把这灵虚宫的决定权交给了她一半。把她真正当成了灵虚宫的一份子。
这份信任，是艾晴柔曾经求不得的。
师尊把灵虚宫交给了她，她就是这灵虚宫的人，这里，便是她的家。
艾晴柔绝对不会让人侵犯她来之不易的家。
即使是片瓦遮头，她也愿意为这份信任拼尽全力。
似乎是感受到艾晴柔的心境变化，掌爷喃喃地说了一声：“呆子。”
此时此刻，云初的话音一落，众人的目光便再次在艾晴柔身上聚焦——决定权有她的份儿？灵虚宫的老头还真把她当根菜了？
“笑死个人了。”有人嗤笑说。
一时间，堂上竟然又乱了一小把。只有未来掌门师兄左熙，似乎暗暗地有自己的想法——眼前的女子，似乎深得老不死的信任。这正是他所求的。
“师婆婆。”混乱中，艾晴柔开口说话了。一个人心中有所执念时就会变得格外强大，面对麒麟艾晴柔会抖个不停，面对师婆婆跟这么多人艾晴柔反而不知害怕。
她一开口，好奇心作祟的众人竟然不约而同地静了下来。想看看她说什么。
师婆婆也微微惊讶地看着艾晴柔，在她眼中，艾晴柔恐怕就是一个可笑的摆设而已，老不死把决定权分一半给这野丫头就已经让人惊奇，谁知这废材丫头居然还敢开口说话。
“师婆婆，请问，那是什么？”艾晴柔的手指向青莲宫殿外弟子手中的青伞。
殿上又有人笑了，这丫头是傻子吗？连伞都没见过吗？
也有人没笑，包括师婆婆。因为她们发现眼前的种菜女眼神不像傻子，而且干净坚定，还透着一股让人不能小觑的倔强。
“青伞。”师婆婆身后的一个男子答。人影婆娑，看不清他的脸。
“没错，青伞，一把伞避开风雨，撑起晴天。东土云华几千年，总难免有风有雨，也总难免有的人有伞，有的人没伞。”艾晴柔缓缓道。
她这几句似乎意有所指的话，立刻抓住了众人的耳朵。
“有人给我讲过一个青伞的故事。不知道师婆婆愿不愿意听？”艾晴柔笑道。
这丫头，到底想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