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三闰土小说网 > 历史军事 > 日落长安远 > 正文 第二十二章:时来天地皆同力(一)

正文 第二十二章:时来天地皆同力(一)(1 / 1)

年轻的天子并没有等太多的时间,机会就再度降临。因为,魏博节度使田季安疯了。

前面说过,安史之乱后的魏博首任节度使是老奸巨猾的田承嗣。与李宝臣、李忠臣不同,安逸奢华的生活并没有消磨田承嗣那颗称霸天下的雄心。但有一样东西能,那就是时间,岁月虽然没有消磨田承嗣的野心,却成功摧残了他的身体。“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田承嗣却明显感到了英雄迟暮的无奈与凄凉,作为一只老狐狸,田承嗣明白,作出选择的时候到了。为了田氏家族的长盛不衰,他必须挑选一个合适的人,继承他的职位。出乎很多人的意料,田承嗣选择了田悦,他的侄子。田承嗣有儿子,而且不止一个,可他依然选择了田悦,因为在他看来,在他的子侄当中,只有田悦才是那个最合适的人。

田承嗣深知,自己的儿子个个锦衣玉食,缺少历练,难堪大任。如果将节度使的位子传给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将不可避免的使田氏家族走向衰落和灭亡。而他的侄子田悦就不同了,因为他有底层生活的磨练。田悦幼年丧父,母亲则改嫁给平卢军一个低等的戍卒,田悦也因之流落在淄青一代。这种江湖漂泊的生活,一直持续到田承嗣找到他为止,而此时的田悦已经十三岁了。十三年的江湖阅历,使田悦比自己的从兄弟们更多了几分历练,也养成了其剽悍善斗、勇冠三军的性格,以及轻财重义、朴素节俭的美德,这使田悦在军中赢得了良好的口碑和极高的威望。对自己的这个侄子,田承嗣也一直另眼相看,早已把他看成了自己的衣钵传人。

田承嗣是对的,相对而言。和那些从兄弟们比起来,田悦的确是一个比较理想的继承人,可惜只是比较理想而已。与自己的叔父相比,田悦有着致命的缺陷。田悦不缺乏勇敢,但缺少审时度势的狡猾和能屈能伸的坚忍。而这些,田承嗣都有。得意时,田承嗣可以肆意杖杀李宝臣的弟弟,可以昂首挺胸的对长安说不,可以用轻蔑的眼神瞪着李正己;一旦形势不利,他马上可以另换一副面孔,他可以立即向李宝臣献媚,他可以对着李正己的画像焚香膜拜……该低头时,田承嗣可以毫不迟疑的低下自己高昂的头,很低,很低。而这些,剽悍的田悦做不到,他只习惯用手中的刀剑说话,在他任节度使的四年时间里,战火在魏博六州的土地上蔓延,魏博军一败再败,元气大伤,军中开始弥漫着不满的情绪,魏博也逐渐失去了田承嗣时期领袖河北的地位。

田悦,终究还是让九泉之下的叔父失望了。在他领袖魏博时期,魏博的形势不是蒸蒸日上,而是蒸蒸日下。当然,比起下面将要发生的事情,这些就不算什么了。

这是一次谋杀,亲人之间的谋杀;这次谋杀最终演化为一场屠杀,亲人之间的屠杀。而事情的起因,说来很可笑,也很可悲,是一些小事,很琐碎的小事。

曾经,田悦是一个苦孩子,过惯了苦日子;如今,田悦虽贵为节度使,却仍喜欢过简朴的生活,这应该是好事,至少不能算坏事。但,问题是,你自己喜欢过苦日子也就罢了,偏偏还要拉上别人和他一起过苦日子,这就有点过分了。田承嗣的那些子女,过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你忽然要他们粗衣蔬食,他们怎么受的了?不满,悄悄地在他们心里发芽,不久,将会结出仇恨的果实。尤其是那个田绪,对田悦的忿恨之情恰如长江之水滔滔不绝。

其实,田绪是一个懦弱的人,一个自卑的人,一个没有政治野心的人;但,同时,他也是一个散漫的人,一个不喜欢被约束的人。因此,在田悦看来,这是一个不听话、不争气的弟弟,必须严加管教,才有可能长成参天大树;而在田绪看来,这个人不是他的兄长,而是他的天敌和克星。这一次,不争气的田绪又一次违反了军令,恨铁不成钢的田悦狠狠的教训了他一顿,希望他能长点记性。当然,不是用拳头,而是用鞭子。

愤愤的扔下鞭子,余怒未息的田悦转身钻进了营帐。但他作梦也没有想到,正是这一顿鞭子,要了自己的性命。当然,还有他父母妻儿的性命,还有很多人的性命。

谋杀,发生在深夜,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田绪和他的心腹悄悄潜进了节度使官邸,面对着酣睡中的田悦,举起了屠刀,狠狠的砍了下去……

恐惧,无边的恐惧紧紧抓住了田绪。疯狂过后,恐惧像一条毒蛇,紧紧的缠住了六神无主的田绪。下一步,我该怎么办?思绪紊乱的田绪,感觉大脑一片空白,跑,只有跑,才能摆脱这四处蔓延的恐惧。慌不择路的田绪带着几百名心腹一路狂奔,但是,魏博牙军拦住了他,并且告诉他,我们将拥护您登上魏博节度留后的位子。

杀人凶手就这样登上了节度使的高位,但恐惧仍然无处不在。杀戮,只有杀戮,才能稍稍平复他紧张的情绪。田悦的父母妻儿,杀!田悦的心腹将领,杀!还有谁,还有谁能对我造成威胁?对了,还有我的兄弟姐妹,他们肯定是和田悦一伙的,怎么办?杀!杀!杀!一代枭雄,领袖河北的魏博节度使田承嗣的子女就这样被自己的儿子杀了个干干净净。不对,不对,还有一个田朝,在淄青节度使李纳那里。不行,一定要斩草除根。田绪备了一份厚礼,用来贿赂李纳,想召回田朝,然后加以杀害。所幸,李纳不忍心看着悲剧再一次发生,只好将田朝送往了长安。

田悦死了,田承嗣的儿子也死的差不多了,只剩下了田朝和田绪。吓坏了的田朝打死也不敢再回到魏博,更不想坐那个节度使的位子,只想在长安安安稳稳的过好下半辈子。万般无奈的长安只好下诏,正式封田绪为魏博节度使。为了安抚他那颗脆弱的心脏,还特意将嘉诚公主嫁给了他。但是,大权在握的田绪仍然摆脱不了如影随形的恐惧,他生命中的最后光阴只能在杯弓蛇影中度过。如此行尸走肉的活着,生不如死。终于有一天,三十三岁的田绪暴疾而死。不知到了阴间,他怎样向他的父亲和兄弟姐妹们解释。

田绪死了,嘉诚公主将他的幼子田季安扶上了那个万众瞩目的位子。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不是一个好的选择。当然,换一个角度分析,这其实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田季安本来是没有资格继承那个位子的,因为他的生母身份很卑微。但他很幸运,因为嫁给田绪的公主没有生下一子半女,转而将全部的母爱倾注给了田季安,将其视为己出。正是有了这层渊源,出身低微的田季安才最终得以坐上那个位子,那一年,他刚刚十五岁。公主活着的时候,田季安小心翼翼的充当着一个乖孩子的角色,一直循规蹈矩,不敢稍有逾越。但公主死后,田季安终于露出了他阴森森的獠牙。

对魏博而言,田季安实在不是一个合格的节度使,因为,他是一个只享受权力,而不履行义务的人。在田季安的人生词典中,只有索取,没有贡献。喝酒、听戏、玩女人,一样不少;军事、政务,一样不管。在他的统治下,魏博在走向衰亡的道路上一路狂奔。与他的前任们相比,田季安固然不能与老奸巨猾的爷爷田承嗣相提并论,也比不上有勇无谋的叔父田悦,甚至还不如懦弱而残忍的父亲田绪!

极度的纵欲换来的是极度的空虚,极度的空虚促使他一步步走向极度的疯狂,极度的疯狂带来了极度的杀戮。这一刻,田绪残忍嗜杀的性格仿佛在田季安的血液中复活,并演绎到极致。

杀戮,疯狂的杀戮,无缘无故的杀戮,日复一日的杀戮,疯狂的田季安将整个魏博六州笼罩在一片恐怖的云雾之中,笼罩在一片死亡的阴影之下。疯了,田季安彻底疯了!彻底疯了的田季安变成了一个嗜血的恶魔,向身边人露出了白森森的牙齿。往日人人艳羡的节度使牙门,如今变成了避之唯恐不及的阎罗殿、鬼门关!生活在那里的人,人人自危,生怕不知什么时候,死亡就会突然降临在自己身上。

死是可怕的,但比死更可怕的是等死。魏博,整个魏博都在末日气氛的笼罩下,忐忑不安的等待着死神的降临,这其中也包括田季安的夫人和儿子,还包括田季安手下那些杀人不眨眼的将领和和骄横跋扈的魏博牙兵。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奋起抗争,不管是鱼死还是网破,都要试一试,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元氏,魏博节度使田季安的夫人,洺州刺史元谊的女儿,站了出来。她秘密召集魏博的统兵将领,将自己的丈夫,魏博节度使田季安,强行迁出了节度使牙门。然后,田季安死了,年仅三十二岁,比他的父亲田绪还少活了一年。这对父子真可谓难兄难弟,正是在这对活宝父子坚持不懈的折腾下,魏博元气大伤。当然,对魏博而言,最糟糕的事情还远不止这些,因为田季安死后,继承他节度使位置的是他的小儿子,年仅十一岁的田怀谏。

机会,像一张馅饼,散发出诱人的香味,长安,会吞下这张诱人的馅饼吗?

这是一个机会,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一个必须好好把握的机会。这一次,长安的意见空前一致。因此,田季安的死讯一传到长安,李纯就立即作出了反应,当然,他只是调换了一个节度使,郑滑节度使,因为郑滑毗邻魏博,可以就近伺察动静。这是一个看起来简单,实际上并不怎么简单的任务,因此,这个新上任的节度使必须同时具备两个条件:首先,这个人必须绝对忠诚于长安;其次,这个人最好与河北有一定的渊源,因为只有这样,他的任命才不会引起魏博的警惕。李纯选中的这个人是薛平,左龙武大将军薛平。

薛平是名符其实的将门之后。“三箭定天山”的传奇名将薛仁贵是他的曾祖,威震西陲的一代名将薛讷是他的爷爷。而薛平的父亲,就是小说《薛刚反唐》的主人公薛刚的历史原型,昭义节度使薛嵩。

在那个风起云涌的年代,薛嵩是一个传奇,一个另类的传奇。薛嵩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在其颇具传奇色彩的人生轨迹中,他作出了许多与众不同的选择。出身于名将世家,年少轻狂的薛嵩却选择了江湖,并凭借其豪迈不羁的性格和高人一筹的骑射功夫,闯出了不小的名堂;身为忠良之后,薛嵩却义无反顾的投入安禄山的怀抱,成为这个边境胡儿麾下的一员猛将;当叛军分崩离析之时,他终于作出了一个不怎么让人意外的选择,投降,并成为长安任命的昭义节度使。但与骄横跋扈的魏博节度使田承嗣,沉迷酒色的成德节度使李宝臣,晚节不保的淮西节度使李忠臣不同,放下屠刀的薛嵩真的立地成佛了。或许忠良的血液在其体内复苏,或许长安的荣宠令其感激莫名,总之,反正后的薛嵩脱胎换骨,他奉公守法,致力于领地内的经济恢复与发展,政绩斐然。上马治军,下马管民,薛嵩用不同的方式展现了他的能力。

当然,坊间最津津乐道的,还是他与田承嗣抗衡的故事。田承嗣是一个不安分的人,一个野心勃勃的人。野心勃勃的田承嗣经常跑到邻居家串门,去了还常常赖着不走,反而将主人扫地出门。谁要是摊上这么一个邻居,就连睡觉时都要睁着一只眼睛。很不幸,薛嵩就摊上了这么一个邻居;更不幸的是,他的这个邻居还放出话来,说要到他的领地来避暑。这是肆无忌惮的暗示,怎么办?打,打不过;跑,跑不了。

得到这个讯息,薛嵩派出了一个人,一个女人,确切的说,是薛嵩的一个婢女。当然,这个婢女如今是大大的有名,估计大家已经猜到了,对了,就是红线。

一个无风也无月的夜晚,红线出发了,她一更启程,夜半而返,手中多了一件东西,一件小东西,田承嗣卧室的一个金盒。早已备好快马的薛嵩,立刻派人将这个金盒送还给田承嗣。老奸巨猾的田承嗣当然读懂了薛嵩的弦外之音,我薛嵩既然有能力从你的卧室盗走金盒,自然也可以轻而易举的取下你的首级。

应对威胁最好的办法是反威胁,薛嵩抓住了田承嗣的软肋,因为他知道田承嗣还不想死,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田承嗣一定会取消觊觎自己领地的野心。这是唐传奇《红线》告诉我们的一个故事,它未必是真实的,但在薛嵩的有生之年,田承嗣再也没有打过他领地的主意,却也是不争的事实。

老子是英雄,儿子自然也差不到哪里去。因此,薛平的能力是毋庸置疑的,关键是他不仅对长安很忠诚,而且从他的曾祖父薛仁贵开始,就与河北有着很深的渊源,实在是郑滑节度使的不二人选。

接到命令,左龙武大将军薛平,肩负着李纯的殷切希望,马不停蹄地赶到了河北,就任郑滑节度使。长安的信任,令他热血澎湃,他相信,自己建功立业的机会马上就要到了,他梦想着率领铁骑踏破魏博,重现祖辈的辉煌。但,无论是远在长安的李纯,还是近在河北的薛平,都没有想到,这是一次完全没有必要的任命。只有一个人准确预见了形势,适时向李纯提出了最正确的建议,这个人就是宰相李绛。很幸运,年轻的天子不再像两年前那样冲动,而是虚心听取了不同的意见,然后作出了一个英明的决定,静观其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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