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见那人身量不高,想着岁数不大,又觉他走路姿态有些怪异,不似临近的庄稼人,柳檀云与小一就要瞧瞧那人是谁。
柳檀云领着人在门口等着,一边等一边想着还是乡下好,若在京里,哪有人会叫她在大门口站着给人看,也只有在乡下没有这么多规矩。
待那人走进了,却见他步履蹒跚,似乎是长途跋涉而来。
柳檀云瞧见顾昭一身单衣,面色发青,头上因没有毡帽,头发上就结成小小的冰柱,薄薄的眼皮上淡蓝的血管成了绿色,原发显得眼皮单薄。
顾昭单薄的眼皮眨了眨,睫毛上挂着霜凌,笑道:“你等我?”声音就似许久不曾开过口一般,带着生硬晦涩。说完,身子一歪,就倒下去了。
柳檀云瞧见顾昭下半截衣裳被冻得硬邦邦的,随着他到底,那衣裳上隐隐传来冰柱被压碎的破裂声。
柳檀云心想这人当真有能耐,瞧着竟似自己个一人慢慢走来的,也不怕半道被人抓去卖了。回头望了眼柳家的朱红大门,不由地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还当真是应景。”也不知是冷笑还是怎么着,只觉得自己说的这话有些耳熟,仿佛是曾经的顾家少爷说过的。也不去多想,转身向大门走去,由着小一叫人将顾昭抬进宅子,又亲自去跟柳老太爷说这事。
柳老太爷听说顾昭一个人寻上门来,就道:“也不知他还来寻咱们做什么,若是缺了银子,自去找他姑姑就是。”
柳檀云说道:“看他衣裳单薄的很,也没穿靴子。”
柳老太爷沉默了一会子,心想顾家这是叫睿郡王、顾大少爷等人搜刮的一干二净了,只怕柳孟炎也没少从顾老太爷手中抢了银子。
柳檀云见柳老太爷沉思,有心趁着何老尚书不在试探一番柳老太爷,便道:“祖父,不知厉叔叔什么时候来?”
柳老太爷一怔,笑道:“你又问你厉叔叔做什么?难得你见着一个人会老实起来。”
柳檀云笑道:“祖父叫厉叔叔领了他儿子来可好?”
柳老太爷望着柳檀云,问:“你又问你厉叔叔的儿子做什么?”
柳檀云笑道:“虎父无犬子,厉叔叔这般正直磊落,他儿子也不差。既然祖父闲着,又是厉叔叔的老师,便连着厉家哥哥一起教导就是。这么着,我也能跟着厉哥哥学习一二,不至于一无是处。”
柳老太爷笑道:“你若说自家个一无是处,那循小郎岂不是更一无所成?人家可处处拿了你这么个一目十行、过目不忘的天才作榜样呢。”
柳檀云嗔道:“又说他做什么?祖父就叫了厉哥哥来,叫厉哥哥跟我们一起读书。”
柳老太爷盯着柳檀云看了一会子,见柳檀云目光真挚,忽地一笑,拉着柳檀云在他对面坐着,问道:“你又怎么了?放手叫你三婶去招待人,又不忙着收拾这宅子,这可不像是你的行事。”
柳檀云堆笑道:“我还没长成人呢,哪有什么行事……祖父,你说厉叔叔家算不算好人家?”
柳老太爷唏嘘道:“厉子期是好人,他儿子也不差,只是他家算不得好人家。”又追问道:“你这丫头到底打了什么算盘?我知道你素来心思大,早先年纪小的时候还闹着要见你厉哥哥,可是你从哪里听说你厉哥哥的事?”
柳檀云待要开口,忽地听一人笑道:“厉哥哥?我们家循小郎打小就叫云丫头循小郎循小郎地叫着,得叫她改口叫哥哥才成。”
柳檀云一惊,忽地瞧见何老尚书从书房隔间里出来,心想何老尚书当真将这当自己家了,累了就在这边歇着了。
何老尚书一边舒展筋骨,一边笑道:“云丫头为何要见厉家小子?我与你说,那厉家小子我见过一回,木讷死板的很,云丫头见了他,定要生一肚子气。”
柳檀云笑道:“眼见为实,我就不信厉哥哥是那样的人。”
何老尚书嬉笑着学着柳檀云说话:“我就不信厉哥哥是那样的人!”学完了,又对柳老太爷道:“女大不中留,你这丫头前几日还追着循小郎问要谁做媳妇,一转眼,又要见什么厉哥哥了。”
柳檀云忙道:“谁追着他问了?”说着,心想何循是怎么跟何老尚书说的,怎就成了她追着问了?
柳老太爷瞧见柳檀云羞恼地红了脸,便对何老尚书道:“你当檀云跟你家循小子一般脸皮厚的要命?莫要拿了这事逗她,本来她就常留在我身边没得她母亲的教诲,若你再教唆坏了她……”
“那就叫我们家遭殃呗,我认了。”何老尚书说着,又有意冲着柳檀云笑。
柳檀云气完,心想何老尚书这话算是说明白,那自己个也不用客气了,于是拉着柳老太爷道:“祖父,就叫厉哥哥来嘛,你不叫厉哥哥来,我就上他家去。”说着,有意撅了嘴。
柳老太爷脸上的笑意淡了,说道:“你莫胡说,你厉哥哥家……”
何老尚书道:“你厉哥哥家规矩大着呢,你婶子那是一辈子大气都不敢出。他们家的媳妇都不能上桌吃饭的。”
柳檀云道:“我不怕。”心想厉家规矩再大,她不依,也没谁能拿捏了她。
何老尚书一怔,原先只是逗着柳檀云玩,此时听着这意思,她竟是心里明白“女大不中留”的意思了,因知晓柳檀云不曾见过厉子期的儿子,便想这女孩儿就是比男孩懂事早,何役还是个只会玩的孩子,柳檀云就早早地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了,于是有意本着脸赞许道:“好孩子,既然你不怕,就领了循小郎一起去,我们家也能省下一个人的口粮。”
柳檀云听了何老尚书这无赖话,心里气得了不得,又去拉着柳老太爷撒娇。
柳老太爷被她缠得烦了,便道:“女孩子家家的,说这些也不怕人笑话。万事有祖父呢,还能亏了你?”
柳檀云便追问道:“祖父当真不亏待我?”
柳老太爷笑道:“你何爷家的丫头你想打发就打发走了,你说我亏待你没有?”
柳檀云哭丧着脸道:“那也不成,谁知等会子人家要送了什么人?”说完,因这话又显得太过老成,就住了嘴,心想自己原本只想试探一两句,怎随着这两个老爷子就说了这么多,想着就在一旁呆站着。
何老尚书笑道:“行了吧丫头,你何爷我看着你长大,还不知你这丫头年纪虽小,心里却门清,既是这么着,你还在我面前装什么乖巧?你不知头回子见面你偷偷盯着人家美貌小子看,我心里就乐坏了,心想柳老头倒了大霉了,就有了这么个孙女,日后定成祸害。后头想想一辈子老友,我就替你祖父解围吧,总不能叫他英明一世有个嫁不出去的孙女吧?于是才舍己为人地想叫你祸害我们家循小郎去。”
柳檀云听何老尚书当着她的面说明白了,心里越发不自在,暗道何家就罢了,偏还是何循,她瞧着何循长大的,何循还尿过她的床,这怎么想着怎么别扭。
柳老太爷见何老尚书跟柳檀云说了,便道:“我家檀云素来说的话没有落空的,想来你儿媳妇就要送了人过来了。”
何老尚书笑道:“她再送了人又有什么用?放心吧,循小郎的大姐姐替他们做主呢。”
何老尚书这话,便是太子妃要替何循、柳檀云赐婚的意思。
柳檀云叫道:“祖父,循小郎还尿过的我的床,我不要他。祖父,不如换成厉哥哥吧?”
柳老太爷皱着眉头道:“好了好了,这事日后再说。不许再提,免得人家笑话。”说完,又对何老尚书道:“此事容后再说,免得先说了,孩子见面尴尬,且……你家里头不比朝堂简单。循小郎的亲事又是要太子妃来定,这么着,可就成了谁更得太子妃青眼的事了。想来你们家也要闹一场,争一争。我们家檀云也慢慢再看着,难道只许你们家挑挑拣拣,我们家檀云就要等着被你们挑不成?”说着,又安抚地拍了拍柳檀云肩膀,心想不该叫柳绯月定这么早亲,连带着柳檀云也七早八早地开始想婆家的事了;又想日后该叫柳檀云多跟沈氏来往,这般有个正经的女人教导,将来也不至于叫人笑话;今日的话如今能说,若再过两年成了大姑娘模样,就说不得了。
柳檀云忙接着柳老太爷的话道:“那我自己挑。”说着,又殷勤地给柳老太爷捏肩膀。
许是有意跟何老尚书玩笑,柳老太爷就笑道:“那你就自己挑,若是循小郎不好,咱也不要他。”说完,又郑重地跟柳檀云道:“出了这个屋子,对着谁都不能说这话,日后有话也只背着人对着我说。不然叫旁人听见了,那可不得了。眼看快成大姑娘了,还一点女儿家的样子也没有。”
柳檀云忙笑着答应。
何老尚书笑道:“难道我们循小郎还怕云丫头挑花眼不成?”待要再打趣柳檀云两句,便见柳思明进来了。
柳思明进来道:“顾家小少爷要来拜见老太爷,听说顾小少爷一路走来,脚趾甲被冻掉了两个,一只脚上的小脚趾也没了。只怕脸上脚上也要生了冻疮。”
柳老太爷叹息一声,心想顾家小子竟是这么心智坚定,便道:“领进来吧。”说完,又对何老尚书道:“咱们两家也没有这样的孩子了。”
何老尚书笑道:“那可不是,谁舍得呢?只顾家小子来做什么?”
柳檀云因听了柳老太爷的话,心想柳老太爷到底还是松动了,也给了她一些余地,于是心里松了口气,想着这事只要还有余地,她就能磨着柳老太爷改了心意。这般,不耐烦再在这边看顾昭,便先一步向外头去。
到了外头,只见顾昭虽极力保持风度,但仍旧脚步蹒跚,一步步带着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一般。
顾昭瞧见柳檀云出来,就笑道:“你长高了。”
柳檀云说道:“跟谁你来你去的,日后要叫我姑娘。”说着,想起柳思明说顾昭没了一根脚趾,便道:“好好留在京里哪里不好?二婶还能忍心看着你饿死?没事出来演这出苦肉计给谁看?仔细这么一冷一热将自己的小命赔进去。”除此之外,对着这少年也说不出旁的,转身便向自己院子去。
柳思明咳嗽一声,因顾昭只身一人走来,便也有些佩服他,又怜悯他年幼,便道:“我们姑娘就这个性子,话是难听一些,也是好意。顾小少爷快进去吧。”
顾昭笑道:“多谢。”于是便进了柳老太爷书房,进去了,对着柳老太爷、何老尚书又一一磕了头,因书房里火炉烧得很旺,于是被冻了一日一夜的脸面还有四肢又胀痛起来,不由地就想起柳檀云说的“一冷一热”。
柳老太爷问:“你来这里,就叫你母亲只身一人在家?”
顾昭跪在地上道:“母亲削发为尼,出家去了。”
柳老太爷叹道:“她也能忍心舍得下你。你堂兄便叫你自己走来?你走来又做什么?”
顾昭磕头道:“如今顾家鲜少有子弟为官,便是走上仕途的,也多是买来的闲散官爵。孙儿想要考取功名,光耀门楣,是以想拜在伯祖门下。”
柳老太爷笑道:“你心志高远,这自是好事,只为何要拜在我门下?难道旁人就不成吗?你要读书,你姑姑也不缺供你读书的银子。”望了眼顾昭身上的衣裳,又想柳仲寒再怎么拦着小顾氏,也不至于连件厚衣裳也没叫人捎给他。
顾昭伏在地上,摸着地上厚厚的毡毯,只觉得掌心也胀痛起来,五指合不拢一般,坦然道:“便是孙儿拜在旁人门下,没有伯祖点头,孙儿也考不了科举,便是榜上有名,也定然不会被录用。”
柳老太爷笑道:“冤冤相报何时了,上辈的事总不甘你的事。但你要读书要考功名,我只会夸你一句有志气,却不会收你做学生。”
顾昭似是早有预料一般,也不气馁,又磕头道:“孙儿早先求了厉大人,厉大人说,只要伯祖答应了,他便破例收了孙儿做学生。”
柳老太爷见顾昭竟是有备而来,与何老尚书相视一笑,心想顾昭定是又费了一番心思才说动了厉子期,顾老太爷当初陷害了厉子期,厉子期又是柳老太爷的学生,若厉子期都肯收了顾昭做门生,那岂不是等于昭告天下,告诉天下人柳家跟顾家冰释前嫌了,便道:“既然子期要你做了他的门生,我自是不能阻挠,只是我也并不会去信告诉他如何做。你如今身上有伤,且在这边休养一些时日,待雪化了,便回京里吧。”
顾昭因要见柳老太爷,生怕衣衫不整,于是未免脚趾包扎后穿不进鞋子,便没有包扎伤口。此时因书房里暖和,那断掉的脚趾就痛痒起来,让他忍不住在跪着的时候蠕动了一下,头发上没有擦掉的冰柱融化,就有细小的水珠滑落到脸上。
“孙儿定然不会重蹈祖父、父亲覆辙,还请伯祖怜悯,给厉大人一封书信,许他收我为学生。”
柳老太爷挥手叫人将顾昭领下去,并不去搭理顾昭的话。
顾昭跪在地上不肯起身,到底太过疲惫,且年幼,于是就被柳思明、杨从容拉走了。
何老尚书见顾昭走了,便道:“你说这孩子安的是什么心思?看他的脸色,此番定是要大病一场了。”
柳老太爷摇头道:“懒得去管了,只是这孩子到底还是年轻,想来再过几年说话才能滴水不漏。他先说子期答应了,后头又叫我去信。想来前头那句是假的,若是我给子期去了信,子期便是没答应他,也要勉为其难地给我写颜面,收了他。”
何老尚书说道:“这孩子也算不错了,你瞧瞧一样的年纪,我们家役儿成日里只知道胡闹,哪里知道上进。”
柳老太爷笑道:“难怪人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早两年,我也没瞧出这顾家小子有这份心性,如今家道中落,才显出他来。想来,后头他费尽心思转而要拜在你门下也不一定。”说完,想起临来时,戚氏提起柳仲寒房里一丫头有孕的事,心想戚氏这是早早地跟他提了,待日后那那丫头出了什么事,只怕戚氏话里话外就该说是柳孟炎搞的鬼了。
何老尚书笑道:“他这番若是安然无恙,也算大难不死。若是他要拜在我门下,指不定我就收了他呢,毕竟这样的孩子也少见。我跟他无冤无仇,也不怕什么养虎为患。”
柳老太爷笑道:“是不是虎还不一定呢。”
此处虽是山野之地,但柳家的宅子跟何家的宅子修成一片,附着在雪山之上,亭台楼阁绵延不绝,比之当初顾家的园子还风雅堂皇几分。
那边厢,被人送到客房里的顾昭谦和地谢过了下人,客房里炉火的旺盛,让他浑身如灼伤一般,一阵阵发痛。
脚上的伤包扎好了,顾昭强忍住脑子里的晕眩,笑着问:“不知你家的姑娘住在哪边?”
那下人想也不想答道:“自然住在后头,顾少爷莫胡乱走,仔细冲撞了姑娘,便是老太爷也救你不得。”
顾昭笑着说是,待那下人走后,摸着自己的手,看着手上果然起了冻疮肿胀起来,心里不由地想起顾老太爷临终的话,心里默念着:我是顾家家主的孙子,配得上我的只有柳国公府的千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