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时间皇帝诸事缠身,忙得脚不沾地,有时候连用膳的时间都没有。然而因惦记着顾云羡母子,他仍是百忙之中抽空去趟含章殿。
不想让她郑重其事出来接驾,他事先并未通传,问明白顾云羡的所在之后,径直入了东殿。
她正坐在灯下看一卷书。
皇帝立在不远处,看着她乌黑的眼和细长的眉,没有出声。
昏黄的灯光下,她气质静雅,让人莫名的心安。
本以为她在专注地读书,走近了才发觉她眼神飘忽,分明是在走神。
伸手抽出她的书册,果然见她惊讶地抬起了头。
他笑,“看什么呢?”
顾云羡道:“在读佛经。”
皇帝瞅了瞅手里的书册,果然是一卷经书,“御医说孕中不宜用眼过度,你还是少看些书吧。”
顾云羡道:“臣妾知道。柳尚宫和阿瓷成天在我耳边念叨,我怎么敢马虎?”嘟嘟嚷嚷,“不过是偶尔看一看,还被您给逮了个正着。”
她露出一丝孩子气,让皇帝忍不住笑起来。
他在她身边坐下,一把将她揽入怀中,温柔道:“别不高兴,我们大家只是太担心你了……”
“臣妾没有不高兴。”她道,“臣妾明白,你们都是为了我和孩子好。其实陛下不用担心,臣妾知道分寸的。臣妾盼这个孩子盼了这么多年,如今怎么敢有一丝的马虎?”伸手抚上自己的小腹,她眼中流露出慈母才有的神采,“臣妾现在唯一的心愿,就是他能够平平安安地降临到这世上,别的都不要紧。”
她话说得感性,他却蹙起了眉头,“别的都不要紧?朕也不要紧了吗?”
她一愣,俄而啼笑皆非道:“陛下难不成竟吃起孩子的醋来了?”
听到她的嘲笑,他不以为耻、反以为荣,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自然。咱们得提前说好,将来有了孩子,你也不可以把全部的心思放到他身上,得分出一部分在我身上。”想了想又纠正道,“不对,你应该把大部分心思都放在我身上,只需分给他小的那部分。”
顾云羡像不认识一样看着他。
这样莫名其妙的话他也能说得一本正经,真好意思!
其实不止今日,最近这段时间,顾云羡已经发觉,皇帝在与她相处的时候越来越幼稚。许多时候,他不再像胸藏机锋的君王,更像一个小孩子,用尽各种手段去吸引大人的注意。
这样的他,让她觉得好笑,又有些不知所措。
见顾云羡不答话,他以为她不肯答应,加重了语气,“这是我们的孩子,我同你一样盼着他平安喜乐。但孩子是孩子,我是我,你不能将我们混为一谈。”
顾云羡垂下眼眸,“陛下这话可不公道。您有那么多子嗣,早就体验过当儿女承欢膝下的感受。可臣妾就这么一个亲生的孩子,自然得对他好些。”
他被她的话噎住,闷了许久才地别过了头,恨恨道:“你就会拿这个来气我。”
顾云羡道:“难道不是吗?”
他懒得理她。
眼眸一转,她换了一种若无其事的口气,“算起来,月娘的身孕也有七个月了吧?”
“应该吧。”他淡淡道。
“再过三个月就该生产了,不知道是个女孩还是男孩。”顾云羡看着皇帝,“陛下希望是个女儿还是儿子?”
皇帝漫不经心,“都行。”
“都可以吗?”
皇帝思考一瞬,“还是女儿吧。”
“为何?”顾云羡装作不懂。
“朕只有阿柔这一个女儿,平常见她总有些寂寞。若月娘这一胎生的是个女儿,倒是可以和她作伴了。”
阿柔是福康公主的闺名,今年已经八岁。
“况且,”皇帝哂笑一声,补充道,“月娘的心思太大,若生了个儿子,只怕她会起一些不该有的心思。”
顾云羡看了他片刻,没有说话。
柳尚宫忽然挑帘进来,道:“娘娘,张御医过来了。”
顾云羡蹙眉,“张御医?他怎么来了?”
“奴婢不知,兴许是来给娘娘请脉的?”
顾云羡摇摇头,“本宫的胎是薛长松照料的,他虽然是御医,却也管不到这上面。”忽的想到,“不会是明修仪出了什么事吧?”
数日前,太医高林突染急病,告了病假。明修仪的龙胎一直是他负责照料,这么一来自然得找人接手。
考虑到她两个多月后就要临盆,这阵子又脾气暴躁、情绪波动太大,皇帝特意把侍御医张显派了过去,要他认真照拂。
皇帝眉头微蹙,想了想方道:“让他在正殿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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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同顾云羡到正殿的时候,张显正立在殿中央,一脸忧虑。
见到他们二人一起过来,他忙跪下行礼。皇帝随口让他起来,扶着顾云羡在垫子上坐下。
他看向张显,“你这么晚过来,所为何事?”
张显低声道:“微臣是有事想禀报贤妃娘娘……”
顾云羡问道:“何事?”
张显闻言却没回答,反而犹豫地看向皇帝。
见到他的反应,皇帝忍不住一愣。
这张显是侍御医,也就是说该听从他的吩咐,如今却明显有话不敢告诉他,这又是怎么回事?
顾云羡也看出了张显的顾虑,试探道:“不然,陛下回避一下?”
皇帝瞪她一眼,转头看着张显,懒洋洋道:“说吧,来都来了,这会儿赶朕走也不太可能了。”
张显沉默一瞬,“诺。”语气里隐有波动,“微臣不是想避着陛下,只是,只是此事乃后宫之事,又与贤妃娘娘有莫大的关系,所以臣才来禀报娘娘。”
皇帝闻言挑眉,“与贤妃有关系?”
“是。”
皇帝神情变得郑重了一些,“说吧。”
张显停顿了一下,“臣日前受陛下派遣,接替高林高太医照拂明修仪的龙胎。因高太医病得突然,来不及与臣交接相关事宜,为稳妥起见,臣调阅了明修仪这三年的病历记载,还查看了她的起居饮食清单。然后,臣发现了一个问题……”
皇帝眯了眯眼眸,“什么?”
张显忽然再次跪下,重重叩首,语气里难掩震惊,“臣发现,修仪娘娘两年前那一次怀胎,并不如高太医对外宣称的那般稳固妥当……”
皇帝面无表情,只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什么意思?”
张显道:“高太医开的药方看似没什么问题,但臣仔细分析,却发现每一个方子都多出了两味没有必要的药材。臣把那些药材加在一起,发现了其有固胎的效用。”
顾云羡蹙眉,“固胎药有什么不对吗?”
“娘娘有所不知,高太医开出的固胎药并不是寻常的安胎药,其效力甚猛,只有、只有胎儿不稳的人才会服用……”张显沉声道,“所以臣认为,修仪娘娘那一次该在很早的时候就显露了滑胎的危险,高太医为了暂且保住这孩子,所以开了那些药……”
张显的话说完,皇帝久久没有出声。
顾云羡转头看了皇帝一眼,却见他面沉如水,一双薄唇紧紧抿起,黑眸幽深,不辨情绪。
她忽然起身,一言不发朝外走去。
皇帝正因张显的话而震惊不已,不料顾云羡会突然离开,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
顾不上搭理跪在地上的张显,他几步追了上去。
顾云羡的步子太快,片刻便出了正殿。等他终于抓住她的胳膊,两人已经站在含章殿的廊下了。
“你怎么了?”他道,“走那么快,若是摔到了怎么办?你现在可不是一个人了。”
顾云羡被迫面朝着他,却死死地低着头,一言不发。
皇帝见她神情有异,回想了一下张显的话,忍不住叹了口气,“朕知道,这件事让你很惊讶。不止你,朕也很惊讶。朕实在是没想到,月娘他……”说着说着,忽然怒上心头,冷冷一笑,“她倒是瞒得好,把我们这么多人都骗了。”
顾云羡继续沉默。
皇帝凝视着她,却见她眼眸低垂,里面似乎盛满了无尽的悲辛。
他一贯不乐意去猜测女人的心思,与她相处这两年以来,才逐渐在意起来。此刻见她这样,他大概也明白了她的心情。
她是因为姜氏的第一个孩子被废,之后便在妾妃之位上待了两年有余,受尽波折。
眼看复位在即,这件事终于要完全过去了,却忽然来个人告诉她,那孩子本就是要死的。
她心里,一定觉得很委屈吧?
“朕知道你觉得自己冤枉……”他轻声道,想安慰她几句。
顾云羡却打断了他,“不,臣妾并不觉得冤枉。”
皇帝一愣。
“不管月娘的孩子活得成还是活不成,臣妾曾对他见死不救都是事实,不会因为这件事改变什么。”她看着皇帝,“臣妾从前,确实没有尽到嫡母的责任。”
他没料到她居然会这么想,眼中流露出诧异,“那你适才……”
“臣妾是为那孩子觉得难过。”顾云羡道,“他的母亲只当他是个邀宠争权的工具,半分没为他考虑。”
皇帝眼微眯,“为什么这么说?”
“顾云羡苦笑一声,“陛下您想想,这宫中医术高明者不知凡几,高林并不是最好的。在他上头还有薛长松,再上头还有尚药局的四位侍御医。她若当真为这孩子考虑,就该把这件事说出来,让诸位医官一起为她诊治。可她仅仅因为害怕会因为失子而失宠,就隐瞒了这件事……”语气里满是讥讽和寒意,“臣妾不顾那孩子的死活,因为臣妾不是他的母亲;她不顾那孩子的死活,才真真令人齿冷。”
皇帝的神情随着她的话越来越冷,到最后连眼睛里都是冰凉的怒意。
顾云羡别过头看向远处,似乎仍然心气难平。
唯有冷静的眼眸,泄露了她真实的情绪。
她想起这些年来,姜月嫦对自己的怨恨指责。那些话语,很多次是真的让她心存愧疚。
可谁能想到,那样痛彻心扉的慈母心肠,居然泰半都是装出来的。
姜月嫦自然不是单单是因为害怕失宠而隐瞒此事。她应该是害怕自己龙胎不稳的消息传出去,会让那些嫉恨她的人心思浮动。反正这孩子也有可能保不住,若它真的没了,陛下也不会太过惊讶。
在这样的心理之下,原本不想动手的人说不定都会动手。
这才是她真正的顾虑。顾云羡心中明白,却并不妨碍她去曲解她的用心。
正如她对皇帝所说,无论龙胎是否稳妥,她对这个孩子见死不救都是事实。她没尽到嫡母的责任,之后也得到了惩罚。
尊位被废,再加上两世的折腾,足够了。
如今,轮到姜月嫦为她做过的事情付出代价了。
高林的病是故意的,为的无非是换一个人去照顾明修仪的龙胎,好顺理成章地查阅过往病历。
而张显今日的话,也全是她的授意。
多亏了景馥姝死之前她做的那个梦,才知道了张显和宁王关系匪浅。如今宁王乃戴罪之身,还被发落去了昭陵守陵,张显自然不敢再和他沾上关系。
只消威逼利诱一通,便能迫使他为自己效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