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夜班,我有了一个白天的休息时间。虽然和淼淼也就分开了几天,却由于距离的原因,好像已曾经沧海。我在宿舍附近找了家网吧,上线后和她聊了起来。
她很关心我的心情,不停地安慰我,这让我感到很亲切,来这里的陌生感也消退了不少。我告诉她这边很冷,尽管是深秋,但晚上由于被子太薄,需要和衣而睡。淼淼问明了我在泉城的具体地址,直接在淘宝上给我订了五十个暖宝。听说这边的伙食不好,她又追加了一个煮蛋器和酸奶机。
我笑着说:“你这是准备把我当坐月子养啊?俗话说:傻小子睡凉炕,全凭火力旺。你哥哥我这身体没问题的。”
淼淼埋怨道:“你都快三十岁的人了,还把自己当年轻小伙儿呢?当心别把自己熬坏了。”
我心里一阵暖流涌动,嘴里面自我安慰道:“有媳妇儿就是不一样啊,连身体都不是自己的了。”
淼淼问我:“你们的工作是怎么安排的?”
我坦言:“目前官方的说法就是把我们安排到最基层来学习和锻炼。今天晚上我上夜班,还不知道什么情况呢。”
淼淼忽然发了个弱弱的表情,说:“我也经常上夜班,下了飞机后,黑灯瞎火的好害怕。”
我一股豪气上涌,道:“不要怕,有哥哥保护你呢!保护你不被别人欺负,只被哥哥一个人欺负。”
淼淼笑着问道:“只被你欺负吗?好啊!那就这么定了吧,用受一个人欺负的代价换来其他的安全。”
我顺势问道:“那我是不是想怎么欺负你就怎么欺负你?你逆来顺受呗?”
淼淼骄傲地说:“当然不是。你保护我不受别人欺负。至于你,想欺负我是那么容易的吗?小心被我欺负了!”
我耍无赖地说:“那基本不可能。话说回来,你欺负我哪里?从哪开始欺负?怎么欺负?欺负多久?”
淼淼瞠目结舌地说:“你这么问,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心满意足地说:“我是真想做个好人,可惜天分不够,怎么学也学不来!和你一比,我的人品非常地不好。以后,只要我提无理的要求,你就多担当吧。”
淼淼发了个抓狂的表情,说:“把最后一句给我去掉。什么叫只要你提无理的要求我就得多担当?你还想要有什么无理的要求?”
我腆着脸说:“既然你都是我媳妇儿了,当然要做夫妻间的事情了。”
淼淼发了个锤子砸头的表情,说:“越说越没有正经,看来你是需要好好改造,先从改造大脑开始。”
中午的时候,身在咸城总部机关的杜飞打电话过来问我这边的情况。我说今天上夜班,短期看来就被安排做堆场的理货员了。
据杜飞透露,集团内部在我们走之前所盛传的花总即将退二线的形势陡然变化,一种说法是他通过去部委拼命活动关系,暂时保住了职务;一种说法则是他压根就没有被撤的迹象,在我们走之前的种种人事调动纯属为了平衡利益关系。
据说集团总部随后又经历了一次上访事件,那些退休的职工因为各种原因在总部门口聚众闹事。花总手腕熟练地联系了当地的公安机关,连脸都没露,轻而易举地就将一群聚众闹事的员工打发了。
这事情再正常不过:退休职工要上访,即使告到部委又有什么用呢?花总在这个位子上多年,得罪的人多了,却仍然稳稳地把着自己的位置。无有其他,部委影响花总仕途的关键岗位和人物,早就被他打点得明明白白,滴水不漏,针都插不进去。
所以,想撬动花总的位置,根本是比登天还难。只要他在任上一天,我们期盼着能够咸鱼翻身、返回总部的念想就很渺茫,简直是痴人说梦。
末了,杜飞说:“我在总部机关这边忙着组织迎新春晚会,就先不过去了。我们随时保持联系啊!”
我心里对他的行为老大的看不起,但碍于情面,仍然答应了。
当天晚上六点钟,我穿着棉服准时来到堆场一部报道。
点过名、交完班以后,我们这个班组正式开始工作。我跟随理货员传理师傅去了现场。
总体来说,理货员的工作就是根据货主的提货信息,找到对应货物在堆场中的位置,指引堆场的叉车司机开动叉车设备,将货物运至向港口里送货的卡车上。工作不算是很难,主要关键点在于要熟悉堆场的环境,知道每个货物的大概位置,还要熟知货物的品种,从而完成必要的指引工作。
现场并没有因为是夜晚而显得宁静。由于港口里的很多船只是夜晚装货,相应地,堆场这边的繁忙程度甚至超过了白天。四、五台叉车在堆场里隆隆作响,忙碌不息,一辆辆大卡车满载着各种货品呼啸着离开堆场,直奔港口。在这里工作,需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既要专注于自己的工作,又要时刻注意来往的叉车,以免被撞倒。
在夜晚,如果自己不注意安全,那可就只能寄望于叉车司机的眼神了。不过,人和货物比起来,叉车司机显然更专注于货物,毕竟都是计件收费,货物就是钱呐。
当一个叉车挑起货物时,恰巧我就在跟前。我望着眼前这个并不算庞大的机器怪物,那车前端两把长长的、如刺刀一样锋利的大叉子在我的眼前晃动,明晃晃地摄人心魂;两盏LED大灯在黑暗中忽明忽暗,如怪兽阴森的眼睛一样让人捉摸不透它的脾气,心里不自觉地颇为紧张。如果非常不幸地,我和叉车司机都没有留神,这叉子挑起的不是钢材和钢板,而是我那瘦弱的身躯,估计我肯定九死一生。
只见那一对叉子就如同两个灵活的机械手一般,找准位置,精确地伸进托盘中,将货物稳稳地托起,调整到合适的高度,然后快速启动,奔到装货卡车旁,将货物缓缓地放入卡车。
我回忆起儿时印象中的垃圾箱,一种方方正正的铁皮盒,也是被这种叉车挑起来。当时,童年的我觉得叉车司机很神气,能将硕大的铁皮盒玩弄于鼓掌之间,并且耍得有模有样。现在长大了,我终于知道这不是一件好玩的事情。
我和传理师傅在夜里一站就是三个多钟头,渐渐地,我觉得自己身上的衣服不够用了。尽管对泉城夜晚的寒冷早有心理准备,但是,一旦真正开始干活,我还是领略了其厉害。我的棉服里面已经全是寒气,棉鞋底子也有一股股的冷气往上蹿。我问传理师傅,正常情况下,夜班在外面作业需要做多久。师傅搓着冻得通红的脸颊,笑着说:“如果货物装卸紧张,整晚上可能都需要在外边干。”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不管春夏秋冬,严寒酷暑,户外作业总是会对人类提出各种挑战。不得不说,一线的人员挣的确实是辛苦钱。严冬季节,需要顶着寒风,甚至是大雪作业;酷暑时分,需要冒着蚊虫叮咬和阵阵热浪忙碌。据传理师傅介绍,其实夏天比冬天更难熬。因为堆场的货物都是金属制品,在夏季高温季节,白天,货物因为日光的暴晒而愈加炙热烤人;晚上,则充斥着各种蚊虫。值得一提的是,我们的堆场下达了严格的工作基本操作规范——即使天气再热,现场人员在户外也不允许**作业,这是企业形象,是工作纪律,更是安全防护的基本要求。
2006年春节的时候,这里曾发生了一次特大的雪灾。这场雪灾对堆场的直接影响是,很多货物被冰雪覆盖,叉车无法按照正常的作业程序将其移动。同时,铁路钢轨被冰柱冻住,导致火车停止行驶,无法进入站内作业。据说那次大雪灾导致公司的正常作业完全瘫痪。分公司调集了整个公司的全部人力,日夜不休地连续奋斗了十几天,才彻底将冰雪障碍清理完毕。
如今在现场,顶着猛烈的寒风,挪着冻得僵硬的躯体,缅怀当年那场千军奋战、万马奔腾的抗雪灾活动,我朦胧地意识到这现场似乎有某种精神在传递,真切地感觉到心灵深处有一个强烈的声音在胸膛撞击,在耳边呐喊——这份精神,叫做敬业;这种声音,叫做伟大。
师傅详细地为我介绍了各个标地的实际方位。这实际方位说起来划分得很可笑。比如:电线杆子左边是A区,下水道右边是F区,灯塔的前边是B区……我想当年划分堆场方位的老伙计真是个天才,能够把周围一切显眼的标志物统统含进堆场的理货坐标范围。鲁迅先生说:这世界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就成了路。挪用过来就是,这堆场本没有分区,标的物多了,也就有了分区。
一晃到了下半夜两点钟左右,按照我以前考前突击背题和网吧包宿的经验,这个时间段是最难熬的,也是人的精神和心理素质最容易放弃的时候。据说公安局里的很多犯人都是在这个时间段招认的。
在室内休息了片刻,我和师傅重新开始进场作业。我脑子里“嗡嗡”地乱响,之前刚刚熟悉的各种货品名词在眼前打晃,什么冷轧钢,热轧钢,小钢卷,大钢卷,合板……一个个鲜活的画面都成了诱使我加速进入梦乡的催化剂。眼瞅着黑夜变黎明,天色由暗转明,由黑变灰,强撑着干完最后一单活儿后,我昏头胀脑地进入等待室。班组长让我去楼上的休息室睡觉。
我一进休息室,迎面一股霉臭味道扑鼻而来。只见散乱的钢丝床上,黝黑的被褥泛着油光,枕巾也是又脏又油,颜色快赶上抹布了。我试着坐到床前,慢慢地向下躺,一股臭脚丫子味道熏得我几欲昏倒。我实在是没有睡下去的勇气,强打着精神回了一楼,就着等候室的长凳靠在桌子上半梦半醒地直犯迷糊。
熬到早上七点半钟,我随着班组工友与下一个班组的工作人员交接完毕,回到宿舍洗了个澡倒头就睡。这中间被电话叫醒了一回,居然迷糊到分不清是下午还是晚上了。
想想我的老父亲,在交通系统干了一辈子,直到退休前,仍然是干的这种倒班的工作。长期的昼夜交替,导致他的生物钟紊乱,神经极其敏感,躺下后常常需要很长时间才能入睡。经此一晚,我深深体会到父亲这辈子的不容易,脑海中不自然地总会想到他泛白的鬓角和下夜班时疲惫而灰白的脸色。
如今,我似乎在重复着和他当年一样的轨迹。难道我一辈子也要这样吗?
我不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