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返回木材厂考点的小客车上,仰靠在椅背上的“白无常”正斜睨着他左前方隔着一条过道的座位上横向躺倒的元骁,她正因为刚才的午饭吃得太撑,而一路保持着僵直的挺尸姿势横躺在座位上,胀鼓鼓的肚子如同吸饱了人血的水蛭一般。
而就在元骁身前隔着一排的座位上,霍宏图正忿忿地盯着窗外,咬牙切齿地小声嘟囔、咒骂着元骁。按照他原来的计划,观摩过那场生动解剖课的考生应该在看到“杀猪菜”三个字就掉头先跑掉几个,即使是强撑着进入店内的人在经由他诱导一番后必定也会撒腿就跑,这样他就省下了这几个人的“一大笔”饭钱!可事与愿违,偏偏就留下元骁这么个余孽,更要命的是——她一个人的饭量都快赶上两个壮劳力了!事实上,霍宏图每年考核前声称的对考生的宴请大抵都是虚晃一枪的把戏,只想借机再次恶心他们一番。年复一年、他始终不厌其烦,闻风而逃的考生从来没有任何理由责怪他的吝啬,只能怨自己没有那么强大的“心理素质”来享受他的美意,而他在此中收获的乐趣也从未因单调的周而复始而减色半分。
今天这顿午饭一开始的走向还是基本与霍宏图的计划相吻合的,一行的七个考生在看到“张记杀猪菜”的牌匾后,当即就有一人推说胃不舒服回到了车里等候。进入店内后,面对一面墙上贴着的满满当当的、令人馋涎欲滴的各色菜式照片,又有两人干呕着冲出了店门。
而稍后经过霍宏图面对着图片发出的一番意味深长的隐晦启发后,他身后原本“站着的”的仅有的几位考生们也已经全部夺门而逃。他头也没回地继续得意洋洋地望着墙上的菜式图片开始点菜,在一同前来的几位同事先后点过菜后,霍宏图脸上挂着一如往年的讥讽笑意回过身来,刚要开口跟身旁的闻渝行调笑两句,目光却突然迎上了一张出奇认真的脸。那张脸正专心致志地来回审视着墙上的菜式图片,在注意到他惊疑的目光后,瞬间绽放出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这笑容的主人便是已经自顾自坐在不远处桌边的一张椅子上,双臂交叉叠放在胸前,翘着二郎腿的——元骁。
“轮到我啦?”元骁快活地问,“虽然刚才你们已经点了酸菜烩血肠,但我还想再要一个蒜泥血肠!再来个溜肥肠、手掰肝,嗯……先就这些吧!一会儿要是不够吃了我再点,饮料就给我拿个一大瓶果汁就行”
此时的霍宏图已经被气得满脸涨红,双目圆睁欲裂,如同一头被激怒的老公牛,鼻孔中仿佛随时都能喷出两道夸张的白气来。元骁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却仍故意视若无睹、气定神闲继续盯着墙上的图片,忽然又开口道“再给我来一个扒猪脸吧!不过这图片上的‘猪脸’看起来脸色可不大好啊!实物做出来会好一些吧?”她故作认真地问向身旁的服务员。
“这图片上是光线问题,实物的颜色可好着呢!主要是味道特别香!包您吃了这顿想下顿!”女服务员一脸堆笑地回道。
席间,趁着元骁去洗手间的功夫,霍宏图开始火山喷发式地狠狠咒骂起元骁,连称她是个地痞、无赖、流氓,此时,刚刚从洗手间抽完烟回来的“白无常”轻瞥了一眼喋喋不休的霍宏图后,不动声色地坐回桌边,歪着头无奈地浅笑着,他心想,若是给这老头看到刚才洗手间门口的一幕,想必此时已经气得连骂人的力气都没有,直接就昏死过去了吧?
就在大约十分钟前,已经吃了七分饱的白无常忽然犯了烟瘾,便起身去门外抽烟,要返回屋内时,恰巧路过洗手间门口,无意间撞见了正在洗手间门外反复原地起跳的元骁。他闪身退回到拐角处,诧异地打量着她,而她正旁若无人地起劲儿跳着,这时,一个路过的服务员不禁讶异地上前询问她在干嘛。而元骁给出的回答却让她面前的服务员和躲在拐角处的白无常均在霎时间不由得一愣,“我要把肚子的食物敦实成儿些,好再多吃进去点儿!”她笑嘻嘻地回答道。
白无常茫然地抬眼望向元骁,一时间竟找不出什么词来形容眼前这个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天真质朴、实则骨子里无却赖透顶的小姑娘。
午餐眼看就要结束,元骁却又叫来服务员点了一大瓶可乐,开瓶啜了一小口后,便拧紧瓶盖塞进自己的背包里,一席人乍见之下无不愕然失语。
“临了了,你这还故意要黑霍老师一瓶可乐吗?”崔刚有些愤愤不平地揶揄道。
元骁眼皮都没抬一下,继续聚精会神地用筷子扒拉着盘子里剩下的几块血肠碎渣,煞费苦心地将其聚成一堆后,又用勺子盛上不紧不慢地送进嘴里,“其实呀,我最喜欢可乐了,一顿这么香的饭菜,没喝上一口可乐,想来实在觉得可惜,才决定在最后要一瓶喝上一口的!”
崔刚冷哼一声,更加起劲地嘲讽道“最喜欢?那你一开始怎么又要的果汁呢!撒谎都撒不圆!”
气定神闲地用纸巾抹了一圈嘴边的油污后,元骁抬眼直视着崔刚道:“有关碳酸饮料最基本的常识你有吧?那你就应该知道可乐里面都是碳酸,喝进去就是一肚子气儿,太占地方了!得耽误我少吃多少口菜啊!当然不能先喝了!饭后过过味儿还行!”元骁说话时一本正经、振振有词的无赖样子让在场的每位观众都瞬间无言以对。
“你太无赖了!”霍宏图终于压制不住怒气,用颤抖的手指指向元骁,高声嚷了起来。
元骁笑嘻嘻的望向霍宏图,欣然接受了他的“赞赏”
除开元骁外,此时桌边在座的每个人都深知今天这顿丰盛的酒菜对于平时极度节俭、甚至可以说是抠门的霍宏图来说已经构成了致命打击。由于他自己平时蹭吃蹭喝多了,就想趁着每年新人甄选的机会请同僚们吃个饭,稍微还点儿人情,为的是自己面子上过得去。而素来知道他吝啬的同事们也都善解人意地不忍去拔这只老铁公鸡的毛儿,在元骁之前点菜的几位考官只是象征性地点了几个凉拌菜和两样荤菜,点的酒也都是相对比较便宜的。可元骁却毫不客气地狮子大开口,席间竟还不顾一桌人愈加阴沉的脸色又加了两样菜。她今天的所作所为毫无疑问已经地激怒了霍宏图这只铁公鸡,两人的梁子算是就此结下了。
而在返回木材厂路上的小客车上,另一位刚刚才得知元骁真实身份的考官也因此完全扭转了之前对她的看法。
“她竟然是活人?!”闻渝行难以置信地尖声问道,被自己的高音吓了一跳后,他忙压低了音量,“她难道不是借阳人吗?”
在从崔刚口中得知元骁并非借阳人后,闻渝行心里一时间竟还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原本在他看来,元骁之所以能如此泰然地面对繁复的解剖过程,必定是因为她是位实际年龄比外貌看上去大得多的借阳人。因此他心中甚至还曾暗自为她小小年纪就历经生死磨难而对她产生了深切的同情与怜惜。
致使闻渝行之所以从一开始就认定元骁是借阳人的主要原因之一就是她的性别,组织中众所周知的事实是,能够担当供给借阳人阳气的济阳人角色的活人从来都只有成年男性,由此得出这个看起来年纪不过十几岁的小姑娘是位借阳人的推断是完全无可厚非的。于是闻渝行心中自然而然就认定她是为被困在这副十几岁身体内的成年人,或许实际年龄比他这糟老头还要大上许多。
造成这一推断的另外一个诱因便是许多孤身游离于“冥枭”与“乌鸦”两个组织之外的闲散借阳人的存在,他们每年也在被零星地不断招入组织,所以新近参加甄选的借阳人并不能表示是他就是一定刚刚成为借阳人的人。他们可能已经死了许多年了,只是一直未被吸纳到组织当中而已。
依照闻渝行原本为元骁设定好的身份,她的乖戾性格、大胆行为和种种无赖行径都不足为奇,但如今忽然得知她竟是个十几岁的活生生的人,闻渝行在震惊之余忽又对她产生了莫名的嫌恶。
“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竟能活成这样!“闻渝行带着愤怒和惊异低声嚷道,“这已经不是教养的问题了,我严重怀疑她的人格!这种人怎么会被招募进来呢?!她的性别又怎么会容许她成为济阳人呢?能告诉我她现在是谁的济阳人吗?”
“申屠瑾”崔刚嘴角挂着一抹无奈的苦笑回答道。
闻渝行闻言,大惊失色,半响后才回过神来,方悠悠慨叹道“老天哪!他们俩可当真算是绝配了!”
“到目前为止,你对那孩子怎么看?”始终不动声色地悄悄打量着元骁的“白无常”一边用惨白、纤长的手指夹着一只未点燃的白色烟卷在鼻下反复摸索着,一边沉声问向身边的“黑无常”。
“她若生在乱世,再托个男儿身定会成个像刘邦那样的大流氓”
“白无常”浅笑着轻点了点头以示对“黑无常”简明回答的认同,随即又补充道“又或许会是曹操那样的一代奸雄”说罢,他突然难以抑制地剧烈地咳嗽起来,瞬间招致车上一众考生的侧目。
这时,小客车刚好驶入了木材厂院内,车还没停稳,“白无常”就催着打开车门,他咳嗽着跳下了车,敏捷地掏出火机将已经塞进嘴里的烟卷点燃,猛吸了几大口后,咳嗽竟神奇地止住了。
他神态轻松地缓缓喷吐着烟雾,同时斜眼瞥着已经开始次序下车几位考生,当最后一个从车上走下的元骁挺着僵硬的身子,如同孕妇般撑着腰从他面前经过时,他忽然开口道“现在你们所有人都可以离开这里了!元骁留下!”
元骁怔了一怔,当即停住脚步,茫然地望向仍悠然自得地喷云吐雾的“白无常”,难以置信地试探着小声问道“为什么呀?就因为我吃得多?”
还未等到“白无常”回答,一直守在木材厂屋内的方程与何冬铭就已经疾步奔了过来,刚一看到元骁用手扶着腰的僵直动作和她呆呆望向身旁“白无常”的眼神,何冬铭登即就怒气冲冲地转向“白无常”厉声质问道“你还对她用刑了?你到底有没有人性啊!”
一旁的方程忙上前大力拉开了何冬铭,转头满腹疑惑地上下打量着元骁,正当元骁刚要开口解释几句时,却被崔刚猛地劫住了话头“用刑?对!是有人对她用刑了!那个人就是她自己!她是自己把自己硬撑成这样的!”
崔刚这番愤愤不平的回答再加上元骁脸上得意洋洋的笑容,顿时让何冬铭与方程明白过来,何冬铭突然难以抑制地大笑起来,方程则嗔怪地抬手戳了元骁那即使隔着厚厚的羽绒服都看得出胀鼓鼓的肚子。
“我刚刚好像听到你说大家都可以离开了,那我们这就带人先走了!”方程说着便推着元骁要往他停车的地方走去。
“等等,我方才确实说过所有人都可以离开了,但她除外”白无常轻轻弹落手中的烟头,抬脚在地上轻碾了两下将其踩灭,又道“她要留下来去“拟梦屋”,由我亲自接手”
此时,“白无常”这看似轻描淡写的几句却如一颗炸弹般在方程脑中轰然炸开,他的心猛地向下一沉,“拟梦屋”?方程口中不由自主地跟着重复问道。
“白无常”仿佛没听见一般,竟自转身走向院中那一排整齐的平房,“黑无常”不紧不慢地跟在身后,徒留下呆立在原地的众人。
当除元骁的几位考生因为被告知完成考核而满心欢喜时,其余的几位冥枭“资深”成员都已愣在当场。“拟梦析魂”——这是每个冥枭成员都熟知的进入“那个”特殊部门的最终考核!不出意外的话,活人参加的概率基本为零,借阳人通过的概率也不足一半,那么眼前这个无赖透顶、痞气十足的元骁会成为那个“意外”吗?其实她从一开始能鬼使神差地加入这个秘密组织就已经是个最难以置信的意外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