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病把两人停歇了许久的友谊续了杯,不仅如此,还提炼出了一个新纯度。
王满没什么升学压力,她幼儿园跳过级,小学上得早,中途一直很安分,成绩自然是相当优异。这么简单的内容上过两遍如果还不优异的话,那就见了鬼了。
所以即使两地采用的教材不一样,也难不倒她。
王爸爸给她联系了一所当地有声望的小学,让她参加了转学考试,很顺利地通过,过了暑假就是六年级学生了。听说周和在这学校读四年级,王满打听了一下情况,顿时有些心累,为什么上学那么早,放学却那么晚啊〒▽〒
学校派出的班车比上课时间早了将近一个半小时,太凶残!
王满顿时就有点不太想去了。
然并卵,一个暑假把两人身上的水痘都消除了个干净,她这个借口只够延迟三天死刑,时间一到,还是被王妈妈从床上拽下来了。迷迷糊糊洗簌完毕,周和已经很有礼貌地、轻轻叩响了她家大门,王满在王妈妈嫌弃唠叨的bgm中,叼着包子一块被他带领到车站,不出五分钟班车就到了。
他们俩刚在车上坐下,后面就呼啦啦跑来一群人,大的小的都有,带头那两个校服都没穿整齐,红领巾被搓成了个麻绳形状,被他们举着迎风挺立。
“每次都踩点,下回不能早点在这里等吗?”班车上的值班老师摇头和蔼地责道。
“别计较嘛,多大事啊。”带头那个男生嘴上还咬着一根油条,他单肩背着书包往里走,先看到王满,“这谁呀?上错车了吧?眼睛还挺好看的。”
王满生场病瘦了十斤,又在长个子,脸上肉少了不少,衬得一双眼睛格外水灵,五官长开了很多,的确能跟“漂亮”两字沾边了,最起码可以说彻底摆脱了丑陋。
她一眼就认出这人就是在雪地中带头欺负过周和的那个,没理他,认真地啃完包子,拿纸巾擦干净手。
“让让,让让。”男生扯了扯周和的校服,“你坐一边去,这个位置让给我。”他嬉皮笑脸的,学着电视里的古惑仔,做出一副自认为很酷炫、其实很*的表情。
王满觉得这人有点可爱,在她眼里也没恶人,小孩子嘛,三观都没完全建立好,善恶是非都还软乎,是完全可以轻易改造的橡皮泥。她一脸严肃地对男生说:“你是谁?我不认识你。”
周和刚侧过脸准备说话,男生已经嘿嘿笑起来,胳膊肘抵在椅背上面:“我叫任你强,六二班的,你呢?小美女?”
幸好包子吃完了,王满差点喷出来:“任你强?这个名字——很有个性!”岂止有个性,而且很任性!
“那是!我爷爷取的!他老人家说了!什么什么东南风,我自岿然不动,意思就是说不管你再强,我也不怕你,劳资才是天下第一!”男生得到夸赞后很得意,显摆了一下惊人的文采,又扯周和,“快让啊。”
周和已经化身为磐石,死死地坚守阵地,一声不吭,但用行动表明了立场。
王满看了眼周和衣领上被沾上的油渍,不动声色转移话题:“你们认识吗?看起来很熟啊。我是刚搬到长安小区的,住在周和家对门,你呢?”
任你强停顿了下,一脸吃到屎了的表情:“你怎么跟他做邻居啊?”他说话声音大,一句话传出来,周围坐下的几个“同胞”都转头看过来,一副还没认识就要划清界限的样子。
王满“虚心求教”:“我跟他刚认识没几天,我看他挺好的,怎么了?”
任你强也不坚持要坐周和的位置了,就近选了一个,几口塞完了油条,似乎很高深莫测地摇摇头:“我爸说了,他是个没人要的野种。”
“强哥的爸爸很厉害的,买彩票中过六百块钱呢!”有个小男生一脸崇拜地说道。
其余几个人也是一脸赞同。
王满深吸口气,觉得吸进了满腔满腹的玻璃渣子,她看一眼周和,他至始至终低着头,恍若未闻一般,只是双拳已经紧紧地握了起来,上面青筋暴起。王满按住他的一只手,往后挪了挪,塞到没人注意的角落,抚摸几下,终于感觉到他放松下来。
“六百块啊,虽然挺多的,但是没有我爸爸厉害。”王满煞有介事地说,“我爸爸中过六万块,连我也中过一千块,其实也不难,我爸爸说因为他人超厉害,什么鬼魔妖怪都得给他让道。但是我爸爸是个特别谦虚的人,所以很少跟别人提起这件事。我很赞同我爸爸,一般厉害的人都不会在外面说自己有多牛的,只有不厉害的人才会乱说,任你强——强哥,我相信你爸爸也不会在外面瞎吹嘘吧?”
任你强嘴巴像是被强塞了一个鸵鸟蛋,僵硬了五秒钟,才慢慢闭了嘴,还没琢磨好说辞,他的死忠小弟就开了口:“天啊!你爸爸也太厉害了吧!六万块钱!我一天也只有三块钱的生活费!六万块能用多少天啊!”那小屁孩才三年级,正处于盲目崇拜的年纪,很轻易地着了道,顺便还坑了一下好基友,“强哥他爸爸跟你爸爸一比起来,就一点也不厉害了!他爸爸还每天在外面吹牛!真丢人!”
任你强:“……”
王满笑眯眯地说:“不要这样讲哦,强哥的爸爸也很不错的,做人最重要的还是谦虚。对了,周和的爸爸也很厉害,他是警察,现在去美国做国际警察了,你们知道什么叫国际警察吗?”
在孩子眼里,任何事情一旦牵扯到“国际”两个字,就会变得牛逼哄哄,他们茫然地摇摇头,连周和也看了她一眼,动了动嘴唇,但最终什么也没说。
“国际警察就是警察里面最厉害的那种啊,可以管两个国家的人,可以随便使用任何枪支弹药,拿着证件出来,任何国家的人都要给他敬礼的。不过,这个职业有一点不是很好。”王满叹了口气,故弄玄虚,把一干人胃口吊足了才说,“因为他们是正义的使者,不能被坏人知道,所以跟家人联系要在暗地里进行,以免家人被坏人报复。周和的爸爸——是个伟大的人啊!”
她用国旗下讲话的激情澎湃的语调说完,脸上意犹未尽的样子,已经把一群还没形成世界观的熊孩子们给彻底唬住了。
“真的假的啊?”有个女生忍不住小小声地质疑。
王满点头:“真的,骗你我是小狗。”
这句万金油的毒誓一发,心智有些摇摆不定的人都偏向了她。
只有任你强懵懂地说:“可是我爸爸他说……”
王满:“我知道,你爸爸一定也是知道了他的身份,来帮他作掩护的吧?看来你爸爸非常正义,祖国不会忘记你爸爸做的贡献的。”
扯瞎话么,当然是往人们不熟悉、但却觉得神秘神圣的方向去扯,扯的时候还要让自己也深信不疑,这样才具有绝对的信服力。王满扯到后来眼圈都红了,唱赞歌一样说:“祖国就是这样伟大的人支撑起来的,我们应该给周和掌声!他受委屈了!”
“啪啪啪”掌声雷动。
全班车只有值班老师和司机两个人:“……”
王满下车的时候,值班老师还摸了摸她的脑袋,悄悄地说:“我们学校有个讲故事大赛,要不你过来参加吧?我看你天赋异禀,刚才讲得我都差点流眼泪了。”
参加比赛这种麻烦的事情,王满一点也不想去,她义正言辞拒绝了:“我刚才没有讲故事!我说的是事实!”
值班老师:“……”
流言只用了一天的时间就传遍了整个学校,速度一点也不亚于当初“周和是个野种”这条消息。年级小点的深信不疑,年级大的将信将疑,然而进入学校这样的大集体,谁都知道给自己戴上一层薄薄的面具,别人都信、你不信,那你就要被孤立。别人都不信、你信了,你就是傻子。
口口相传这个过程,让原本简单的信息不断地被丰富填充,直到被堆砌成另一个面目全非的模样。
毁人和造人,不过是一夕之间的事情。
他们还小,正是因为还小,想象力更加丰富,行动力更加惊人,“求同”心理也更加迫切。周和的班主任从一个爱打小报告的女生嘴里听来这件事,迟疑了一下,她刚当母亲,怜爱周和这样的孩子,去班上讲课的时候,状若无意地提了一嘴,并且表示了肯定态度。老师的圣旨一出来,怀疑的人也就信了,一时追捧周和也成了件“正常”的事情。
从前受到不公正的欺负,周和心里还有隐约闪烁的愤怒和怨怼,外界态度的大逆转后,他反倒沉淀了下来,心忽然就静了,再想起之前的事情,他觉出自己的可笑来。否认自己,是成长的第一步。他小大人似的跟周妈妈彻夜长谈了一次,不避讳爸爸的事情,直面去谈,出来后终于卸下心中的顽石,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第二天见到王满,他递了她一瓶牛奶,王满毫不在乎接过来喝了。这瓶牛奶就再也没间断过,从此不论哪一天,只要周和在家,王满一开门就能看到一瓶温热的牛奶。
这瓶牛奶贯穿了他们的整个少年时代,成为一个温暖的标志。
后来,初三时,王满要离开这里去x市中考,送行队伍里面混进了任你强,他走到她身边,小声问:“先前周和爸爸的事情,你是骗人的吧?”
王满点头。
任你强给了她一个拥抱:“谢谢你。”
谢谢你出现得那么及时,纠正了我尚未扭曲的价值观。我们存在这个人世,不断地传播善意恶意,有时不过是口舌之快,毁了别人的生活,也摧毁了自己灵魂中最美好的东西。感谢你的胡言乱语,拯救了不止一个人。
王满虽然有点莫名其妙,但还是受了这一抱:“再见啦。”
当然,这是后话了。现在的他们正当少年盛时,还有很多精彩等着他们去经历。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