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小牛见事情不对,哪还能顾得上什么逾越不逾越的。他在桌下扯了好几次唐槿的衣角,只盼唐槿能服个软,给这艮派的仙者台阶下。这世道仙者仙派都横行惯了,和他们硬碰硬是没好果子吃的。
王家婶婶的大儿子就是因为和艮派的戊等弟子斗了几句嘴才被皂吏们抓走的——泰山郡太守怕得罪了艮派,被艮派降罪,但凡听闻哪家哪户说了仙者仙派的坏话、立刻就会派人去抓。被抓的人轻则掌嘴,重则杖责。这泰山郡人口这么稀少就是因为太多的人无法忍受连个交谈的自由都没有,生活在这里成天都被周遭的人监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因为一句闲聊或是一句酒后的胡言乱语就被人报了官去。不少人家拖儿带女的连夜出逃。
毛小牛的阿娘每多生一个孩子身子就弱上一分,他阿爷没法带着他那病弱的阿娘和这么多的孩子们一起逃离泰山郡,就只是带着阿兄出去找事做。他们对留在家里照顾弟妹们的毛小牛说,只要他再长大一些,就带他离开这让人窒息的地方。毛小牛特别希望自己能一夜就长成阿爷阿兄那么大,看看弟妹们又忍不住想要是自己真长大了出去了,弟妹们该怎么办。他们还那么小,不能没人照顾的……
可惜唐槿并没能停口不言。见那艮派仙者不但冲了过来还往袖子里掏东西,毛小牛只觉得后心一凉,整个人都要从条凳上摔下去。他幻想着自己灵活地爬到桌子下躲好,人却僵直着维持抓唐槿衣角的动作。一想到自己今天就在这里没了,毛小牛几乎要哭出来,他明明还有那么多弟妹需要照顾啊——
雀斑少年的右手刚伸到左手的手袖里玄青腰上的一刀一剑就已经出鞘、在空气中化为残影直袭雀斑少年的双手。唐槿都没想到玄青这武动得是又快又狠,竟是没有想过留情。她来不及嘱咐玄青别伤了雀斑少年——就算是这雀斑少年先动的手,他掏出来的还是□□那样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伤了他艮派也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毕竟人命是小,面子是大。给外人随随便便欺负了派中弟子,这种事情不好好处理那可是有损门派威望和门派威严的。
投鼠忌器的玄青动作太快,幸好无名比他更快。九尺的高壮身躯像是从座椅上消失那样移动到了雀斑少年的身后。他手起刀落,一个手刀劈晕了雀斑少年,抓着这不知天高地厚差点就被人废了双手的毛头小子避过了玄青的一刀一剑。
见那雀斑少年没少一根汗毛,唐槿这时才松了口气。门外传来的抽气声中,掌柜的见艮派仙者被那异常高壮的巨汉抓在手里却是淡定不了。他求爷爷告奶奶地请唐槿一行出去,说什么都不愿意让唐槿几人再在客栈里待着,连唐槿等人吃饭住店的钱都不要了。
唐槿无奈却也没有办法。人家掌柜的都跪在地上求她走了,难道她还能赖在店里不动么?她就是不明白这个腰间牙牌上写着刘达,戊等一百三十一的小雀斑明显在艮派内地位不高,怎么他不过是晕过去就能把掌柜的吓成这样。
唐槿和玄青去三楼收拾还放在房里的东西,无名去客栈后面牵紫电。毛小牛一个人站在空旷的街道上愣了很久,久到他被夜风吹得打起喷嚏来,他才像座解冻的冰人雕塑那样重又动了起来。
他的理智告诉他他应该学掌柜的离唐槿一行远点儿,最好现在就从客栈门前离开。跑回家里躲起来……不,跑回家还不行,或许会连累弟弟妹妹们,最好还是跑得远远的,去找阿爷、去找阿兄。偏偏毛小牛的脚就像是在地上生了根,他看着同样被客栈列为“拒绝来往户”,这会儿正抱着膝盖坐在客栈门口的傻子仙者,竟是连眼球都无法转动一下。
——原来这世上是有不怕仙者的人的。
她没逃,她身边的人都没逃。他们迎着仙者没有卑躬屈膝也没有奴颜讨好,他们只是像……对,是像平民百姓对平民百姓那样对待仙者。这可真是、真是……
太不可思议了。
等无名牵了紫电、唐槿和玄青拿着大包小包出了客栈,掌柜的和小二两人四手立刻就把最后一扇还开着的店门给关上了,连烛光都不给唐槿一行留。
买卖不成仁义在,起码唐槿的仁义在。人家畏她如蛇蝎,她还是把住店吃饭的钱如数地放在了三楼的客房里,小二和掌柜的只要一进客房,马上就能看到。
夏天的夜晚并不是太冷,唐槿想着泰山郡这么空总能有空屋破庙什么的能住,倒也没把被人从客栈里赶出来的事往心里去。哪知毛小牛这小少年一直等在客栈门外也没走,说是家里空房多,请唐槿去他家留宿。
唐槿没有拒绝毛小牛的理由,就去了毛小牛的留宿。一到毛小牛家唐槿就被毛小牛的弟弟妹妹吓了一跳,一个两个三四个五个六个七个……连上毛小牛,这一家居然有八个孩子!最恐怖的是毛小牛说自己还有两个阿兄。要不是对毛小牛的妈妈太失礼,唐槿都要觉得她不是在生孩子是牲口在下崽了。
十岁的毛小牛提起过世的阿娘有些黯然神伤,他怀里抱着哄的妹妹是家里最小的,今年三岁了,一口乳牙还没长齐,看起来像只瘦巴巴的小猴子。唐槿忽然就理解了这小少年烧鸡被抢时的悲愤。对他而言,那哪儿是一只鸡呀,那是他们一家兄妹几个唯一活命的希望。
毛小牛家确实有空房,只是毛小牛家确实也不大。紫电在门口“噗噜噜”地嫌弃了毛小牛家半天,这才屈尊纡贵地踏进人家的门槛。
毛小牛和他的弟妹们睡大通铺,父母兄长的房间给了唐槿和玄青等人。无名个子大,姜擎宇身量也不小,他俩睡炕上脚都在炕外面,索性打了地铺。唐槿和玄青睡在炕上,那还晕乎着的刘达也被放在地上。置身于玄青和无名视野范围内的他只要有一点动静,无名和玄青立刻就能有所反应。
毛小牛的弟妹们在隔壁的大通铺上打滚嬉闹,毛小牛喊着这个又抓着那个,听起来好不热闹。
“睡了睡了,都睡了。阿兄给你们打扇,快过来睡下吧。”
“阿兄!我想听故事!”
“你想听什么故事?”
“嗯……娇娇想听女杰貂蝉的故事!”
“呿!美人计才不好听呢!阿兄,讲段长坂坡吧!”
“不阿兄!讲火烧赤壁!诸葛大神仙借东风!”
孩子们充满天真的话语让炕上的唐槿忍俊不禁。她开始打起呵欠拿来,不一会儿就在毛小牛细细碎碎地说话声里睡了过去。这一夜唐槿睡得很好。她难得的什么梦也没做,一睁开眼头既不疼也不昏。
那刘达也已经醒了,被无名不知从哪里拿了块抹布把嘴巴给塞上,整个人“嗯嗯唔唔”地挣扎着。
唐槿好奇他要说什么,给他取了抹布,顿时一阵:“你们居然敢塞我嘴巴?!你们居然敢对仙者不敬!你们等着吧!艮派不会饶了你们!”的噪音就传了出来。唐槿立刻重又拿抹布把刘达的嘴堵上。
天色还早,连公鸡都还没打鸣。唐槿轻手轻脚没吵醒隔壁的孩子们,又在毛小牛家的炕上留下两串钱这才牵着紫电离开。
紫电很是不满。昨夜他被这家的孩子们围着盯了半天,还被各种汗津津的小手摸了又摸。这会儿唐槿还让它驼个像是抽搐一样动个不停,嘴里还呜呜着的家伙。要知道它这样的神骏可不是驮马!它只想被它认同认定的人骑,要它驼人简直是、简直是……啊,豆饼。豆饼真好吃。
嚼着唐槿喂来的豆饼,紫电又乖顺了。这一路上唐槿已经摸清了它的脾性——没有什么是一块豆饼解决不了的,如果有,那就两块。
泰山巍峨气派,令人观之心生磅礴之感。人工开凿的山道开阔绵延,走起来并不费劲,可见这山道修建时是下了大力气的,并且这山道时常有人在用。奇怪的是泰山脚下的民居皆无人居住,看上去一片荒芜萧瑟。
刘达没有玄青无名那样的体力,发现自己的反抗是徒劳的,没挣扎多久他就喘着粗气瘫在了紫电的背上。紫电嫌弃他嫌弃得紧,尾巴一甩直接就抽他身上。与玄青共乘的唐槿坐在最前面,看不见刘达被紫电用尾巴收拾,还以为刘达又“呜呜嗯嗯”起来是休息够了,恢复了精力,又跳起来要与他们这些“坏人”势不两立。
唐槿一行走到泰山山腰时,天色已经大亮了。还在山道远处没有走近,唐槿就已经看到了褐色的牌坊。那牌坊并不雕龙画凤,朴素得犹如书院门口常见的摆设。就是宽高惊人,气势非凡。
对着那上书一个艮字的牌坊,唐槿想起了市里一家非常出名的重点大学。那大学的门口也是这般开阔,门后的阶梯也是这般高耸。人走在上面就好似一个个小蚂蚁。而阶梯后面那充满历史厚重感的建筑物,那简洁中透出一股子文人傲气、学者风范的建筑更是和这泰山一般给予人无形的压迫感。
这里就是艮派了。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