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国上过高中,也读过不少书,据说在学校发了不少“豆腐块”。要不是六十年代的“运动”,保国早已经是红袖添香,稚子候门了。甚至有人断言,保国文章华国,指不定早已经是一官半职了。
事实上保国如今婚姻都成问题了,虽然在某个中学谋得代课一职,可是毕竟不是科班出身,就是教学成果显著,还是左右让人掣肘。最难的要数保国家里的农活,双亲已经是垂垂老朽,可是他却跛脚鸭一个,农具操在手里老不听使唤。久而久之,保国让人从膜拜的圣堂拽了下来。再提及保国的人不多,就是偶尔说起,那也是话里带尖刀的。
眼看保国过了“及筓”之年,婚姻已经成了压倒一切的重要事件了。村里来保媒的人来了又走,这个保国文不能文,武不成武,可是心气儿还挺高。村里没有文化的不要,不是教师的不要……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是知识分子的矫情——一个知识分子,身边怎么可能没有一个陪他一道雕风镂月的女子呢?
保国的父母是地地道道的庄稼人,他们一辈子跟土地打交道,土地养活了全家,地里长出来的庄稼黄了又青……可是他们的儿子,一直是青黄不接地跟他们耗着。
保国婚姻的事,一拖就是数年,在这几年的时间里,保国是一条道走到黑——“荤素不吃”,横竖不行。
有人问保国:“你是丁克一族地吗?”
保国摇摇头。
又有人问:“这么多姑娘,你就没有一个看上眼?”
保国还是摇头。
保国的父亲逼急了,冲过来抽了保国一个大耳光。这是保国长这么大,第一次被打。可是,保国的父亲何尝不是,他是第一次打自己的孩子。他知道心里有苦,可是特殊的时代,“牺牲”都“牺牲”了,还能“复活”吗?
保国捂着脸蛋,一字一顿地说:“婚——姻——不——能——妥——协!”
保国母亲听了,暗自垂泪,她知道,儿子的这条筋,你不能跟他拧着,你得捋顺了它,事情才好解决。
直到一件事情的发生,才有了实质性的转机。
保国三十五岁那年,保国的母亲病倒了。到了医院检查——癌症晚期。这下家里人乱了手脚,“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老母亲眼看着就要驾鹤西去,而老人家却不能看到自己的儿子延续家里的香火,这在乡下,可是祖宗门楣无光的事情。一时间,质疑与指责声音铺天盖地向保国席卷而来。原本对婚姻还有点自己的理解与坚持的保国,一下子让口水席卷而去。在众多亲友的“挟持”下,保国很快就奉子成婚,新娘是保国的一个远房表妹,名叫陈秀英,读了几年书。
陈秀英为人性格豪爽,长得俊儿,心灵手巧,十字绣可不得了,只要她看到过的景物,她都可以活灵活现的绣下来;庄稼活儿她也利索,她蒔弄的农作物长势喜人,一点不比老把式来的差;服侍保国尽心尽力,一直保持着给保国端水洗脚的习惯……这里里外外都是一把好手,把一家人服侍得舒舒服服的,公公婆婆自然是赞不绝口,保国也彻底结束了“文人武斗”的日子,过去疲疲沓沓的样子一扫而光。
当有人“提醒”陈秀英,农活应该男人来的时候,陈秀英的话掷地有声——老公是一个人民教师,而教师的舞台就是讲台,而不是到田里成为泥腿子。可是,陈秀英做的再好,保国都觉得她“不解风情”——保国“满腹经纶”,她居然一点不感兴趣。因此,保国一个念头闪过,他要打破这种“不平衡”——是的,他要“改造”陈秀英。
保国把学生用过的课本借过来,然后有意无意地堆在家里的书桌上。可是一段时间过去了,书本没有翻动的痕迹。保国又把书本移到枕边,而且每每都要爱不释手状地翻阅,有时候,还要朗朗脱口而出。
陈秀英果然“上钩”了。一天夜里,保国像往常一样认真地翻阅着枕边的书本,秀英坐在床沿绣花,她给保国的白色袜子绣上一对鸳鸯。
“有书生的地方书多,有女人的地方话多——”
秀英边绣花,嘴巴也没停住。
保国放下书本,他想听下文是什么,最近是不是让他给熏陶了。
“有鸭子的地方,粪多!”
保国眉头一皱,重新拿起书本。
“我就欣赏你们读书人,那么厚的书,那么多的字,居然记得住!”
保国头也不抬,秀英每个晚上都要说上许多话,要是都去搭理,一个晚上也说不完。
“你瞧瞧你的一双破了洞的袜子,”秀英抬手扬了扬,继续说道:“一对鸳鸯把洞堵上了!这样穿出去,大家才不会你!”
“大家笑话我的不是因为我穿的好不好,而是——”
秀英听出了言外之意,停下手头的活儿,侧耳倾听。
“而是我的老婆刺绣这么好,如果能学习几个字,就更优秀了!”
保国把话锋一转,他不忍心伤害眼前的这个女人。没有文化,不是她的错。
秀英很高兴,保国平时不爱搭理她,她一直觉得他薄情寡义。原来心肠也是这么的暖和,不说则已,一说就是这么暖心的话。
接下来的日子,保国注意到,秀英的行为悄悄地发生了变化:讲话不啰嗦了,声音也轻了,最重要的是,夜里总是看到她拿着书本不放,有时候,她的手还要在空中勾勒,这不是在练习书写汉子吗?
当然,这些保国不去揭露,秀英选择夜里学习,想必是不想让人知道。每个人都有一个世界,野百合也有春天,一个泥腿子也是可以有文化梦想。
几个月后,迎来了秀英娶进门的第一个中秋。保国的母亲的病情没有继续恶化,之前医生“不能超过一个月”的断言被接踵而来的喜庆冲得无影无踪。秀英的肚子也很争气,保国家很快就迎来第三代的接班人。秀英从傍晚就开始忙活着中秋夜的团圆饭,等饭菜上齐了,保国的父亲怀里掏出一个酒瓶子。
“爸,这瓶酒是我参加工作后用第一个月的工资为你买的,你一直舍不得喝,今晚,你准备拿出来助兴啦?”
“可不是嘛,我心里痛快,今晚我们爷俩,把它给干了!”
保国有点意外,他看了一眼母亲,突然明白了。母亲的这个病来势凶猛,保不准什么时候就走了,父亲是珍惜这次难得的团聚吧?想到这里,保国主动打开酒瓶子,两个人一人一杯,不一会儿,酒瓶子就见底了。
秀英有点坐不住了,爷俩在那里唠嗑,她又插不上嘴儿。这阵子身体反应得厉害,她打算早点休息。于是,她转身走了进去,打了一盆水出来。保国把鞋子一蹬,接下来就是秀英的活儿了,她跟洗白萝卜似的,仔仔细细。
“保国啊,你娶了这么一个媳妇儿,是你的福气,你别看不起人——”
“爸,看你说的,秀英如今可是大不同了。”
“大不同?”
保国抬头看了看,问秀英:“今晚的月亮这么美,你说,它像什么呢?”
保国胸有成竹,因为他带回来的那些书,他全部注过音,其中就有一篇写月亮的。秀英要是回答的好,说不定还会吟上几句呢!这在父母面前,可是大大的意外。
秀英正埋头搓洗,保国冷不防地问了一句,再一看大家醉醺醺地瞪着她看,就道是酒话了。她笑着拍了拍手中的洗脸盆,回答:“它就像这个洗脚盆!”
“说的好,形象!”保国的父亲接过话来,说完开始混沌了起来。保国的母亲站了起来,一把扶起老伴儿,嘴巴开始骂骂咧咧:“不能喝,还逞能!”
“妈,你身体不好,让我来——”
“你妈身子硬朗得很呢!我们是骗你呢——”
“死老头儿,喝多了就胡说八道——”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保国转身再看秀英,她已经进屋了,留下保国一个人目瞪口呆,头脑里一片空白。
这个事情过了许久,保国还是绕不过去。母亲装病“诓”他,她是用心良苦,要不然,自己还是一个断了线的风筝。可是,自己“苦心积虑”为秀英“量身定做”的“改造”,居然一点不奏效。
有一个晚上,他在灯下备课。秀英从外面端了一盆水进来。如今,她已经是“身宽体胖”了,走起路来,就像一只企鹅那般可爱。保国赶紧接了过来,埋怨道:“这个事儿,今后不许再有了,我自己有手有脚的。”
“有手有脚怎么啦?你的手是拿来执笔的,你的脚是用来奔前程的。”
保国听了沉默了许久,他看着跟前的这个女人,突然觉得自己是那么的荒唐。自己是在“改造”她吗?还是他被她“改造”了?
保国正在沉思,秀英接着发话了。
“明天你去学校,别忘了带几本书回来!”
保国突然想起,自己因为“改造”失败气馁,许久没有更新书本了。于是,他问道:“这些书,你都看了吗?”
秀英又开始喋喋不休起来:“看了看了,书里头的图片可漂亮了,可是,你要是不换几本新的,我就绣不出新的花样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