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孤齐连看都没有看陈璟一眼,只是看着天上飞过的鸟儿,
“丹若不过小孩子心性,心性未定,把我当成哥哥罢了,待她年长些就知道这不是喜欢。”
陈璟不解道,
“什么把你当成哥哥,把你当成哥哥,那陆羽是什么?她又不是没有亲哥哥。陆姑娘可是众人皆知的心悦与你,她已然不是孩子了,你不能总是因着长辈的关系格外照顾陆姑娘,要是不早早解决这个问题,往后你要娶世子妃的时候,总是要后悔的。”
温孤齐淡淡道,
“世子妃,言之过早了。”
陈璟诧异,
“不是,你还真有世子妃的人选啊?”
温孤齐没有回答他,径直走向陆丹若。
陆丹若缠着他,喜上眉梢,
“方才我们丢花枝可好玩了,表哥,只可惜你的姓氏太奇怪了,不知道怎么才能扔到你的姓氏,我只能找了一个画鼓的师傅,让他以皮毛作鼓,在鼓上纹画,插我的花枝,纹鼓纹鼓,你听着是不是很像温孤啊?”
温孤齐没吭声,只是往马车停靠的方向去。
陆丹若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后面,踩着他的影子,在绚烂的霞光里,跟着心上人的步子慢慢渡步。
她垂眸低笑,拉住温孤齐的衣袖,突然道,
“表哥。”
“我心悦你。”
温孤齐扯回衣袖,淡淡道,
“姑娘家要矜持。”
“我不喜欢你,你趁早换个人喜欢。”
陈璟听着这无情的拒绝,也忍不住要笑起来。
以往有人的时候,阿齐还能袒护一下陆姑娘的面子。
只是没人的时候,却是怎么无情怎么来。
他若是姑娘,一颗心都要碎了。
陆丹若站定了脚步,委屈地低下头。
温孤齐没管她。
陈璟走过陆丹若,陆丹若看见陈璟,跺了跺脚,
“你怎么也在这儿!”
“你故意偷听我和表哥说话。”
陈璟长眉一挑,乌黑的凤眸戏谑地看着陆丹若,
“陆姑娘,我一直就在你表哥旁边,不过是你没瞧见我罢了,这怎么能是我的错呢?”
“更何况,你倾慕阿齐也不是什么秘密,还怕人听?”
陆丹若被气得语塞。
陈璟上了马车,撩着帘子看陆丹若,
“陆小姐,知难而退对这种事情来说,最是要紧。”
陆丹若气恼道,
“要你管!”
“待我告诉范姐姐,叫她看清楚你的真面目,不要再喜欢你了!”
陈璟撩着帘子看她,眸中似有沉水烟般迷蒙,眸色浓墨灼灼,一向温润的容貌在纷乱烂漫和霞光弄影下,却有些肆意的张扬,
“你的范姐姐,是哪位?”
风和着霞光卷起他的衣摆,他轻笑了一声。
陆丹若嘟着嘴,气恼道,
“我不会放过你的!”
陈璟随手放下车帘,漫不经心道,
“那就不放过好了。”
车夫扬起马鞭,打马起行。
陆丹若听见那爽朗的笑声越过自己。
气得自己在原地狠狠践踏了那些花草。
————
江若弗和江舒云一起走着,江舒云道,
“你还记得我哥哥吗?”
江若弗点头。
江舒云笑道,
“那太好了,等会儿我们一起回去。”
江若弗退后两步,
“不必了,我自己也能回去。”
江舒云拉住她,
“别,我还想和你多待一会儿呢,而且我那辆马车很大,坐五六个人都绰绰有余。”
江桑正巧来了,江舒云上前道,
“哥哥,你记得若弗吧。”
“待会儿能让若弗和我们一辆马车回去吗?”
江桑淡淡看了江若弗一眼,不知道为什么,江若弗觉得那一眼很是轻蔑。
像是看着她,却并不将她放在眼中的感觉,
“马车坐不下三个人,你如此做,还会耽误七小姐的时间。”
江舒云还要争辩。
江若弗却道,
“没关系,我乘家里的马车来,也应该乘家里马车回去,就不劳烦你们了。”
她轻声道,
“告辞。”
江舒云要挽留,江桑却摁住了江舒云的肩膀,不准她去追。
“你知不知道她是什么出身?为什么总和她混在一起?”
江舒云不解道,
“什么出身怎么了?若弗为人和善有礼,温厚有节,什么叫做我和她混在一起?”
江桑冷声道,
“她是名妓之女,当初堂叔若不是因为娶她母亲这件事,还不至于和大宗决裂成这样。”
“你怎么能和她同进同出?你可知你和她在一起会闹出多大的笑话,会有多大的影响?”
江舒云高声反驳道,
“我不知道!”
江舒云挣脱了江桑的束缚,
“刚刚我被人当众嘲笑的时候,除了顾姐姐,她是唯一一个帮我的人,她的身份让她忍气吞声,可是她却还愿意在众目睽睽之下站到我身边。”
“每一次和她相处,她总是低着头,少与我直视过,却努力陪我谈笑风生。”
江舒云退后两步,看着江桑,
“你知道她因为你口中那个原因受了多少委屈吗?哥哥,为什么连你也这样对待她?”
江舒云争辩道,
“难道我连挑选朋友的权利也没有吗?”
江桑深吸一口气,放缓了语气,试图去说服江舒云,
“舒云,你和她搅和到一起,只会对你的闺誉有害,且她那样的出身,根本就没资格参加这一次筛选,也不会被同意记名到大宗上,你们可以很轻易地疏离开来。”
江桑的手掌搭到江舒云肩膀上,苦口婆心道,
“听哥哥一句劝,她和她生身母亲耳濡目染过的东西,是我们一时看不见的,若是深交下去,她绑上你了,你才看见她的不堪,那个时候要疏离她,可就难了。”
江舒云气愤地甩开他的手,
“不要你管!”
她大步往前走。
任凭江桑怎么在后面唤她她都不回头。
江若弗一直低着头,要上马车。
温孤齐却在她几乎是小跑着离开的时候拉住了她。
晚霞倒垂,一瞬间,似乎所有的绚烂都在铺天盖地地倒扣下来。
霞光流泄在他身上,风催动他的衣摆,长长的草左右飘摇,窃窃私语。
温孤齐看着她,浓墨的眸子幽深,
“江若弗。”
江若弗没有回头,只是压住哽咽,
“世子有什么事吗?”
漫天的霞光像洪水一样将人卷进去,流动的雾霭将二人淹没,却只让她窒息。
温孤齐握住她的手腕,忽然攥紧了一点,像是要留住她说些什么。
风很轻,却有些微凉,覆在身上,只让人觉得浑身发冷。
温孤齐欲言又止,松开她的手,看着她明显塌下去的肩膀,他语气却故作平淡,
“没事了。”
江若弗背对着他,佯作冷静道,
“没事的话,若弗先告辞了。”
江若弗上了马车,散下车帘,始终没有看温孤齐一眼。
马车刚刚起行,她便垂眸,压抑住自己的哽咽。
一路风大得厉害,江若弗只是沉默着流泪,风吹起车帘,风刮在她的脸颊上。
其实她也清楚,她这样的身份,就连她亲生的兄弟姐妹都看不起她,更何况是表亲。
很早以前,她已经习惯一个人,明明已经已经不奢望任何人来拉她一把。
可是却忍不住妄想。
江舒云是大宗,她也早就该明白,要早些推开,才能保证往后不发生意外。
可是偏偏自己就存了一丝妄念。
希望有一个朋友。
希望有一个人能真的懂她,明目张胆袒护她。
就和其他人都拥有的一样。
江若弗脸上的泪慢慢被风干。
她的眸子也由通红回归到一片黑白分明,不再泛红。
人不能妄加做梦。
不管是江舒云,还是世子。
其实都与她无关。
旁人对她好一点,她就忍不住妄想,忘记了自己是谁。
只是她卑微地想要祈求旁人多看她一眼罢了。
却没有想过,在别人眼里,自己不过是腌臜之物。
她不过是靠着花言巧语,奴颜婢膝才能够存活下来的小人。
人人来之,人人皆可得之。
她连站在他们身边的资格都没有。
终究是她奢求得太多。
———
温孤齐回到陈王府。
一进门,便有下人来通报,
“世子爷,三公子说今日有东西要交给您,所以先在怀虚院里等您了。”
温孤齐停住了脚步。
欲言又止,久久没有开口问。
他走向怀虚院。
院子里,屋檐下的灯笼随风微微摆动,烛光熹微晕开。
温孤良坐在院子里的石桌旁,见温孤齐来了,对着温孤齐笑,声音中都带着明朗的笑意,
“大哥。”
他起身走向温孤齐,温孤齐僵在原地,看着温孤良就这样向着他走过来。
温孤良将一个盒子捧到他面前。
夜色之下,温孤良仰着脸看他,眸中的笑意温暖和煦,
“大哥,这是我亲手刻的。”
温孤良眸中有压不住的期待与希冀,孩子气般的欢喜。
温孤齐看向温孤良手中的木盒子,眸子看似平静,却压抑不住他的不可置信。
夜风吹拂,他的眸光微颤,
“这是给我的?”
温孤良又把那个盒子往他面前推了一点,笑意真诚,
“是啊,大哥快打开看看吧。”
温孤齐僵在原地,看着那个盒子,竟不知要如何做。
他鬼使神差地接过了那个盒子。
在温孤良期待的眼神中,打开了那个盒子。
里面是两枝桃木簪。
簪头上刻着一轮挂在枝头上的满月。
一支木簪形状简洁流畅,花样也小一些,另一支则是繁复而瑰丽。
虽然比不上那些买的精致,却也能感觉得到,做簪子的人很用心。
每一个细节都处理得非常干净。
温孤良絮絮叨叨道,
“我手笨,学了一整日,才刻出两枝勉强像样的,大哥已经快及冠了,母亲说你也快到了要娶妻的时候,我不知该送大哥些什么,就做了两枝桃木簪,往后大哥可以在娶妻之后,将其中一只送给大嫂。”
温孤良仰着脸对他笑。
背对着微微飘摇的灯笼,和朦胧的夜色,眼前的一切不真切地像是梦一般。
“大哥前几日亲手为我做琴作我的生辰礼,我也亲手为大哥雕了这两支簪子,大哥的生日快到了,我做完这簪子便忍不住提早将这簪子送出,只愿大哥喜欢。”
温孤齐拿着那盒子,进不是,退不是。
十指僵住,竟是做不到将那盒子递回给温孤良。
温孤良看着温孤齐虽仍有几分小心翼翼,却多了些自然而然的亲近,
“大哥,若没有旁的事,我就先回去了,还有功课要温习呢。”
小厮忙跟着温孤良走了。
温孤齐看着那两支簪子,他握着木盒,立在风中良久未动。
颂卷上前道,
“世子爷,您怎么不进去?”
温孤齐缓缓道,
“这几天发生了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颂卷觉得眼前的世子爷,眉目似乎格外温和。
风中微扬的落叶落在人身上都轻柔得不像话。
—————
江若弗回到府里,却被主院又叫过去。
面对着熟悉的满院光火,和坐在正中间的朱氏,江若弗恭敬地跪下去,
“见过大夫人。”
朱氏冷声道,
“今日你始终和舒云在一起?”
江若弗答道,
“是。”
朱氏站起身来,语气倨傲,
“七姑娘,上次你回来,交给我那一盒花纸,叫我差点忘了。”
“你晚归的事情还没有清算。”
未等朱氏再说下去,江抱荷忽然从内室走出来,端着一个水盆。
对着江若弗猛地就是一盆冷水泼下来,在微寒的春夜里,浇了江若弗一身。
一阵风吹来,冰冷的湿衣裳贴在身上,江若弗冷得忍不住发抖了一下。
江抱荷将那盆随手扔到一旁,她高高在上地看着江若弗,
“就凭你也妄想高攀舒云姐姐。”
“江若弗,你的脸皮当真比我想象中还要厚啊。”
夜风吹来,冷的刺骨。
凉水顺着江若弗的发丝往下流。
她抬眸看向江抱荷。
江抱荷轻蔑地看着她,
“你是什么出身?也敢妄想记名大宗?”
“难不成你以为你一个妓子的女儿,还有资格嫁进高门吗?”
江抱荷蹲下身来,捏着她的下巴,
“你是想当皇妃,还是想当世子妃啊?”
江若弗冷得瑟瑟发抖。
却被强扳着下巴,江抱荷伸手就是一巴掌挥在江若弗脸上。
“啪”的一声,清脆得刺耳。
满院的下人都冷眼看着。
江若弗的脸被打得偏过去,脸上一个清清楚楚的巴掌印。
江抱荷拍拍手,站了起来,一双杏眸睥睨着她,
“你给我记住,你是什么贱命。”
“就算是费尽心机,你也始终是娼妓之子,这辈子注定无法翻身。”
朱氏扶了扶发上的簪子,故作不在意地适时地道,
“抱荷,差不多就行了,回来吧。”
语气平平淡淡,漫不经心。
似乎江抱荷羞辱的并不是同胞姐妹,而是畜牲玩物一般。
江抱荷冷哼一声,跟着朱氏回房。
江若弗一身湿透,那些在院子里掌灯的下人一个接着一个跟着进屋。
院子里,重新一片漆黑。
只剩下她一个人跪在那里。
像极了当初,她跪在湿透的青石板上,顶着雨,求大夫人让姨娘回来时一样。
一样的卑躬屈膝,一样的遭人耻笑。
主院里,十块青石板,有八块她都跪过,在上面磕过头,喊过大夫人母亲,叫过江抱荷四姐。
明明是这样亲昵的称呼,她却像奴才叫主子一般卑微。
她知道她们是厌恶她这样叫的。
所以她不这么叫了。
江若弗慢慢站起来。
她看着那珠帘,用衣袖缓缓擦干了脸颊。
俯身拾起了方才从江抱荷发上坠下的紫玉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