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今天要上骑射课,所以所有人都带了趁手的弓箭。
来的时候就被自家的小厮丫鬟拿着放到了窗边。
温孤齐不知江氏的规矩,自然是没带。
只能选择学堂里买的那些并不十分趁手的弓箭。
而第一节并不是骑射,而是学辨书课。
这门课说来也简单,只是将那些素来有名的大家写的经典融合教学,学习百家思想,但是说难也难,因为接受到的观点既有相似,亦会有完全相反的,往往使学子云里雾里。
所以这门课才叫辨书,让各人了解足够多的思想,从中去辨别各种思想的不同,各人或融会贯通,或择其优者而行之,兼容并包,博采众长。
这门课很极端,学得好的人多数思想也清明,能言善辩,居于自己的立场看待事情却又不会排斥诸子他想。
学得不好的人几乎完全学不进去。
江氏学堂的课和大多数学塾都不大一样,大多数学塾也就是以孟子儒家以及科举的各个题目这些来等分课程。
但是江氏从来没有这种功利性这么强,目的性这么明显的课。
基本都是博古、辨书这样的大课,要学子们能从那些书里走出来,不被禁锢住思想,有自己的分辨能力,独立思考,也能够格局宏大,见微知著。
比起教学生,江氏更像是在教人。
在教那些学子成为一个个有独立思想,清晰知事,也知道自己是什么的人。
从不会故意只教学某部分内容,只供给学生考科举,除了考科举之外一无是处。
所以别的学塾教历史,而江氏教博古,别的学塾教孟子老子庄子,江氏只有辨书。
甚至于别的学塾教作诗,江氏只有和琴歌诗,亦不是教,而是让学生或弹琴或吟诗放竹片水波而下传诗,而或击鼓传花,而或吹箫学赤壁赋,弹箜篌吟昆山玉碎,听琵琶背司马衫湿。
诗乐相结合,比起硬生生干巴巴地背诵传世佳篇,这种怡情宜景的教法显然好得多,这些诗赋本身就不是科举范围里那些“有用”的内容,但却对一个人的情操陶冶,和文笔炼达有极大作用。并不是仅仅只能作诗写文,适应科举里那一道要作诗的题。
而学生们进学堂之后,都会选一样或几样乐器学习,教乐器有另外的先生,而和琴歌诗这门大课则没有先生。
江氏只教思想,且兼容而教,让学生们自己选择圣贤之想,在学塾的最后一年分成不同的班。
这些温孤齐都略微知晓。
因为当初在青云书院的时候,就有人说想去江氏,说江氏兼容并包,没有这么大的压力,而且每年的进士里必定有一群人是江氏出身,甚至就是同班同族的学生,而且学得好,还玩得轻松,三天两头就是出去踏青游寺,却依旧能出名士和朝廷命官。
这就已经说明江氏这种施教方法极有用。
温孤齐当时听了不少,如今还记得。
闻人先生拿着书走进讲室里,他本来就是教辨书的先生,策论是辨书里的一个独立的小部分,他上完了策论就继续上辨书。
他把书一摊,有学生恭敬地替他拉开椅子。
而桌案上的墨已经磨了,茶的热气还扑面而来。
与下人无关,都是学生们做的。
这里尚且是学堂,受众甚多,换成在一些单独授业的地方,甚至是跪捧书听先生教,师生之道不仅仅在江氏,在哪都是看得极重的。
更何况是学礼学风骨的江氏。
闻人先生的课总是上得人昏昏欲睡,刚讲两句,就已经有人撑着脑袋勉强醒着,但控制着自己强迫自己睁眼。
闻人先生叹气,
“看来今日得点两个人起来问问,你们才能精神了。”
瞬间就有两个倒下的人坐直了身子,如临大敌。
讲室里开始有人窃窃私语,着急地问旁边的人方才先生说了什么。
闻人先生拿着书扫视一周,忽然想起昨日那个听策论听得极其认真的姑娘。
“江若弗。”
还在低着头,凭自己坐在角落就混水摸鱼的温孤齐骤然听见江若弗的名字,他不禁错愕。
众人都看着他,温孤齐只能站起来,恭敬道,
“先生请问。”
他虽然因为被点很是意外,却依旧目光堂正,大大方方直视着闻人先生,没有扭捏和胆怯,很是给人好感。
闻人先生在讲室里渡步,问了一个昨天才讲过的问题,
“君者如何成王?如何立威于世?”
温孤齐毫不犹豫道,
“权。”
轻飘飘的一个字落进人耳中。
却如同巨石扔进水里,激得千层浪起。
众人闻言,惊惧震惊,议论纷纷。
内史府这庶女…疯了?!
怎么会是权,
怎么能说是权?
如何立威于世,如何稳做王者,怎么能直言与权有关?
就算各朝各代因为争夺权位而流血不息,但是真正回答的时候,也绝对不能说是权。
因为这是污蔑天家。
无论如何,只能说天家是以仁治世的。
直言权可定王,这是在说只要争权夺利成胜就可以坐上大位吗?
这难道不是在变着法地污蔑皇权王室吗!
江若弗怎么敢?
江舒云着急地向温孤齐做着口型,告诉他是“仁”。
连闻人先生的瞳孔都放大了,震惊道,
“你说什么?”
温孤齐面对满室惊惧不已的目光,他却不慌不忙,背着手对答如流,
“权者,砝码也。”
“以砝码权衡重量,若是某一方权重于其他方,世间一切便倾向此权方向。”
众人紧盯着温孤齐,竖起耳朵生怕漏听什么。
温孤齐依旧平静道,
“王权,王者欲立,未有权不能先行。”
“飞龙御天,故资**之势,帝王兴运,必俟股肱之力,所以对君王来说,此间良臣能士是权。”
“陈胜起兵,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旧五代史亦有言,天子,兵强马壮者当为之,故而兵马也是权。”
“民心是权,财富是权,宫殿是权,血统是权,拥有天下最重的权的人,便是王者。”
众人目瞪口呆,但震惊的程度已然赶不上之前初闻温孤齐说权可定国的时候了,如今是因温孤齐话中的转折尤甚,竟是这个发展,众人都十分意外。
而闻人先生初闻也不敢置信自己所闻,不敢相信自己的学生竟然敢这般语出惊人,胆大妄为,竟内涵讽刺王权。
可是温孤齐如今再展开一说,闻人先生却在脑海中将这个权字打通理解了。
闻人先生不禁露出了沉思的表情,
原来权字在这学生眼中,并不是人人趋之若鹜的权力,不是历代王朝勾心斗角所争夺的物事,而单单是砝码而已。
所以这学生虽然语出惊人,但并不是胆大妄为,口无遮拦。
因为权是砝码,所以在她这里,就有不一样的理解。
闻人先生庆幸自己的学生说的不是自己想的那个意思。
暗暗松了一口气。
确实,如果把这江山都看作是一个衡器,砝码越重,就能令平衡倾斜,倾向砝码重的那一边。
有才之士是砝码,兵马是砝码,以至于民心钱财种种都是砝码,是坐稳王位的凭借和筹码,有更重的砝码自然能让衡器倒向自己,此间为王,实在不假。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只有王才能拥有这世间最重的权器,也只有拥有最重的权才能为王。
闻人先生理解了温孤齐的话,追问道,
“那权可立王,却又如何令王倾覆?”
温孤齐的说法新颖,闻人先生也没有听过。
但是万事皆有规律,
有得必有失,一件事情有正面一定会有反面。
以仁治天下是如今唯一一个尚且说不出坏处的说法,所以也被他作为标准答案教给了学生们。
但是这个问题实际上没有确定的答案。
闻人先生看着温孤齐,
但是之前从来没有学生提出过异议,说过仁之外的答案。
这是他第一次听见别人说别的答案,如果这学生不能自圆其说,依旧只是一个下乘的论断。
温孤齐目光如炬,沉着冷静,言语掷地有声,
“故而使杀生之机,夺予之要在大臣,如是者侵,所以大权旁落是危。”
他继续道,
“长才靡入用,大厦失巨楹,故而一国无法家拂士,能人才士是危。”
一室静寂只余他的声音,
“天下起义,聚而兵变,兵者权也,故而权中生变不可立国,故而民心尽失是危。”
“王侯将相无有种,而欲王朝久立,千秋万代必有种,可正名信民,所以王者的血统不纯,名不正言不顺是危。”
一步步加深,一字一句愈发惊人,
“富可敌国者动国,宠臣邓通邓氏钱占半壁江山,无邓氏则文帝无财,若此类人有异心,必定行动之间可灭国,故而钱财之权不握手中是危。”
他言语流畅,不急不缓,虽然是临场发挥却没有错处纰漏可寻。反而引经据典,头头是道,他的话让讲室里的一些人甚至都有些懵。
因为没有听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