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临近梦萦时,日光暗暗,冬日里天黑的早,淡淡的光晕映不起一丝的暖,反而逼得人陡然生寒。
虽说万寿寺处在梦萦,但是寺院并不在城中,而是处在城后的山林里。
借着昏黄的日光极目远眺,能看见山顶的寺庙。那里地势陡峭,上山入寺需要踏阶千层,路也很是不好走。
一阵冷风吹过,林将与似醒过神来,握着马缰的手蓦地一紧,忽然开口问秉柊,“方才你说皇上生死未卜,那长公主呢?”
“长公主?!”一旁马上秉柊闻言,顷刻怔愣,他有些不解,不解的是林将与无缘无故的问长公主做什么。
“眼下皇上都是生死未卜,长公主又能好的到哪儿去。”
林将与无言,垂眸思索片刻又问,“御驾到底是在上山前中了埋伏,还是上山后被人偷袭?”
秉柊回答,“梦萦传来的消息说,是御驾先到的万寿寺,然后反贼才入夜偷袭。”
“御驾先到。”林将与自顾自的重复,顿了顿,见那人眸色一凛,说,“不好,有诈。”
“诈?!”秉柊有些惊讶,又有些疑惑,急忙问,“公子何出此言?”
墨瞳但见沉色,林将与抬手指向远处的万寿寺,示意秉柊,“你看,万寿寺处在高位,地势陡峭,可以说是易守难攻。就算是入夜行刺,那么长的山路,风家军又守备森严,绝不会给反贼可乘之机。”
“嗯?可是……传来的消息的确是……”秉柊有些迟疑,口中之言将吐未吐。
眸间一闪,林将与已是心事澄明,接着说,“再者说来,言沐清是什么人。她就是言郗氏的在世化身,惜命的很,又怎会致自己的性命安危于险境而不顾。”
话一出口,林将与的眸色变得阴鸷,静静的睨着远处城池,“他们这是在用计。”
闻言,秉柊顿然醒悟。其实仔细想想,遇刺一事太过突然,而且漏洞百出。
按道理来说,往年都是只有言郗氏的凤驾前来万寿寺祈福上香,如今言郗氏一死,这事本应该断了。
况且言沐清此次邀言浔前来,本就是突然之举,而且行事很是严密。言浔这一路的行踪,就连林将与都没打听到半分,更何况是反贼。
若不是他们会未卜先知,又怎会如此精准快速的前来弑君,这分明就说不通嘛!
而且方才林将与已经说出了最重要的三点,一是万寿寺地形,二是风家军做保,三是长公主的鸾驾也在其中。
按言沐清的行事做派,若真出了事,她定是要拼死保命的,可为何如今连她的一点儿消息都没有。
“皇上到底想做什么?”
遇刺之事分明就是个幌子,可这幌子背后的真正用意是什么?秉柊想不出。
“皇上想做什么,哼!”耳畔闻得一声冷笑,林将与开口,不冷不热的说,“等一会儿到了地方,不就知道了。”
话音落下,又见那人面不改色,继续道:“只是……不知到时见了皇上,到底会是以杀敌救驾之名,还是借机行刺之名。”
他这话说的轻飘飘,在秉柊听来却是沉甸甸。
林将与的意思已经再明了不过,他们之所以放出了皇上遇刺消息,就是为了引人前来。不过,来的人里当真全都是为了救驾的嘛?
言浔心里应该比谁都清楚,别看平日里那些朝臣表面上都是一副副老实巴交的恭敬相,背地里全都是豺狼虎豹。
她一个稚子继位,其实谁心里都不服气,大家都请等着她出事呢。说句不好听的,若皇上御驾出宫,前往万寿寺祈福烧香,途中遇反贼行刺,驭龙殡天,那可真就是皆大欢喜了。
再者说来,如今帝王年轻,尚无子嗣,这可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皇上遭乱遇刺,来者都在暗处,无论是谁出手杀人,最后都可以推卸到行刺反贼的身上。
等到皇上一死,行刺之人再化身成为救驾未成之人,顺理成章的拥美名登基,这种天上掉馅饼的美事,仅是让人想想,做梦都会笑醒呢。
“这是闹得哪一出呀?”秉柊想通后,吃惊不已,“帝王谋术?试探臣子忠心吗?”
“……”身下追风前后错步,马上林将与却陷入了沉默。
他在心中暗忖:不提旁人,就说自己,眼下这样大张旗鼓的率兵前来,若真是动起手来,恐怕就连风家军都招架不住。说是来救驾的,又有谁会相信呢。
还有就是,现如今林将与有兵的事是一个秘密,得藏着。若是今夜自己倾兵入梦萦,不就等同于昭告了天下,相国私立武装,果然与十年前一样是要造反嘛。
这样说来,今夜只要自己进了梦萦,救驾也好,行刺也罢,总之是逃不掉谋反的罪名了。而这一切,或许才是放出消息的人的真正意图。
可是,按道理说,如今放出这种消息来,应该是言浔同言沐清共同商定的结果。
她这分明是在害自己。
不!她怎么可能会害自己。
垂眸间摇了摇头,林将与觉得是自己想多了,却又不知为何,心里莫名觉得这件事是冲着自己来的。毕竟一切都来的太巧了,为什么荆珥宴才刚结束,言浔就闹这么一出。
在天下大宴之上,自己为她揽下了所有的骂名。断袖之事如今八方列国已是尽人皆知,现在谁不知道自己在意小皇帝,可就是因为这份在意,完全暴露了自己的软肋。
林将与心有千头万绪,却并未直接宣之于口,转而含糊其辞的扔下一句,“怕只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管他呢,反正我们又没入城,大可安安心心的全身而退。至于他们这酒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也与我们无关。”秉柊没有太多的顾虑,就像他说的那般,反正又没入城,好的坏的都与他们不相干。
随后转目看向林将与,秉柊又说,“公子,咱们回吧。”
与之对视,林将与垂头舒了口气,继而动身自顾自的勒马回缰,道:“打道回府。”
――
入夜时分,万寿寺。
周五常携一众人马赶来救驾,见不远处寺门前竟无一盏灯火。
佛门古刹,本就是清寂无音之地,此时于暗夜之中,寺庙门前黑漆一片,更是静的瘆人。
周五常一见暗道不妙,登时警觉,忙下马拔刀。
“大人,”身后有护卫紧随,低语道:“这儿怎么这么安静?难不成是我们救驾来迟了?”
手中长刀骤然收紧,周五常一脸警惕的环顾四周,“迟没迟先进去看看再说。”
“是。”护卫得令,回身招手示意身后人跟上。
夜色中,一行人等悄声走近,推门入寺。
周五常屏住呼吸,向前探着步子,转眼间以来至院中央。此时除了身后护卫的脚步声外,再无一声。
周五常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有所放松,松刀站直了身。
可就要此时,猛然间风声乍涌,骤起狂澜。只一刹那,听刀剑之音敛起阵阵肃杀,携着夜风呼啸而来。
“啊!”周五常大呼一声,根本来不及多说半个字便被人压制在了地上。紧接着,哀嚎遍地,无数惨叫声接连响起。
不多时,刀声忽止,院内再次重归平静。
周五常还被人压着身,趴在地上,手中长刀早已滚落的不知去向。
此时他的侧脸紧紧贴着地面,四五十岁的人被这样按着总归有些不好受,周五常登时暴怒,大喝道:“来者何人?报上名来!你可知行刺天子,此等滔天大罪,是要被诛九族的!”
此话一出,周遭静了一瞬,紧接着听见“哼!”的一声,是有人在头顶冷笑。
“既然周上卿也知道行刺天子是滔天大罪,那你为何还要来呢?”暗夜之中有人开口,一声反问显然是话中有话。
与此同时,有灯笼移来。火光隔着薄纸照在周五常脸上,他瞪大了双眼,目光灼灼看向前方。只是下一瞬,眸间汹涌顷刻变作错愕。
“郗呈毓!”周五常失声而叫。
郗呈毓是言郗氏母家兄弟的嫡亲血脉,是言郗氏的侄孙儿,也就是言沐清的表亲侄儿的,与风家的少爷小姐同属一辈,不过年岁要比风启辰大上很多。
早年间,言郗氏垂帘听政,坐拥北祁江山之时,郗家老小也跟着沾了不少的光。至于这个郗呈毓便是其中之一,凭着自己是太后近亲的身份,未经考评,直接入了风家军做参将。
不过此人贪生怕死,不堪大用,没过多久风泽便将其调回了帝京。之后又因为仗势欺人犯过事,言郗氏保了他一命,现下在给言沐清做贴身护卫。
他是此次随行伴驾的风家军总兵首领,也是言沐清的人。按道理说是自己人,可他为何又会在此捉拿自己?
周五常看见郗呈毓在笑,那笑容颇为嘲讽。
“你捉我做什么?我是来救驾的!”果不其然,怒吼声接踵而至。
“救驾?!”郗呈毓扫过四周,阴阳怪调的念,紧接着蹲下身来,垂眸睨着周五常,说,“你带了这么多兵马前来,当真是为了救驾?”
郗呈毓这般问,周五常一怔,贴在地上的脸当即挣扎着抬了起来,高声反问,“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郗呈毓还在笑,眸色却是阴冷一片,“我的意思是……你到底是来杀敌救驾的呢?还是听闻皇上有难了,过来借机行刺的?”
他这话同方才林将与所说的毫无二致。
林将与果然猜对了。
周五常醒过神来。这才明白了一切,原来皇上是在以此试探臣子忠心。
不过事到如今,一切都为时已晚,自己带着这么多兵马而来,又在寺中被风家军捉拿,周五常已是百口莫辩。
“滔天大罪,株连九族。”口中喃喃起这八个字,周五常如梦初醒,他方才说的不就是自己嘛!
“我真是来救驾的!真的!真的!我没骗你!我周五常在朝为官这么多年,我可以用我的项上人头做担保,我是忠于陛下的!若有不臣之心,就叫我死无全……”惊慌失措的辩解声响起,伴着周五常扑腾起来的身子,试图挣脱束缚朝郗呈毓跟前凑。
只是还没等将“尸”字说出口,便被对方一把按头压下。郗呈毓勾唇,笑的轻蔑,眸间揽尽周五常的狼狈模样,“是不是前来救驾都已经不重要了。”
话一出口,周五常的嘶吼声戛然而止。郗呈毓的话却还在继续,徐徐道:“长公主有令,宁可错杀三千,绝不放过一个。”
“啊?”周五常闻言,整个人都吓傻了。
郗呈毓压了压身,对周五常笑,轻声说,“你算是来着了。”
这一次周五常彻底没了声响。
郗呈毓见他不动便挺起身来,松开了手。随后起身,抬手看着掌心,顿了顿,只见那人一脸嫌弃的拍了拍手,回眸时居高临下的瞥了周五常一眼,似是玩笑般的嚷,“周上卿,如你所愿呀!”
“带下去。”随手一挥,命令落下的瞬间,周五常同一众护卫便被风家军拖行带离。
扭头看着郗呈毓的背影,周五常于惊恐中绝望,又在绝望中疯狂。
“我是来护驾的!我真的是来护驾的!我要面见皇上!我要和皇上当面讲清楚……”声嘶力竭的呼喊响彻整个寺院。
只是,这深林寂寺,茫茫暗夜,一切的一切,好似一张大网兜头而下,生生将周五常套紧锁死,如今就算是再大的吼声,也会渐渐变小,最后掩去在无尽的风声里。
院中,郗呈毓目光定定,望向远处寺门,缓缓道:“熄灯,等下一个。”
……
彼时,万寿寺最里处的佛殿之中,殿内烛火摇曳,明光映着佛像,金光熠熠。
言沐清同言浔跪坐于佛前,二人皆是双手合十,眼下正阖目念经。
不多时,有侍卫来至殿外,俯身禀报道:“禀告皇上,禀告长公主,有鱼落网。”
闻言,见言浔口中动作一顿,眼睫颤了颤却并未睁开。
片刻沉默,言浔未睁眼也未开口。
“哪只?”不想下一瞬,向来尊贵威仪的长公主竟接话发问。言沐清抬眸落手,虽未转身,不过眸间已生出了些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