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将与摇了摇头,说,“没事。”
言浔还想开口,却被对方一把扣住了手腕。林将与在雨中说,“追兵跟的太紧了,马蹄声太大,容易暴露。这雨来的正好,可以混人视听。咱们先藏起来,让追风引开追兵,然后再寻生路。”
言浔闻言,在雨中点头。
林将与转身看向追风,长影忽然顿住。
漆黑的夜色中,看不清楚他的神色,只能听见微哑的声音低语,对追风说,“朝东边去,跑快些,别被他们抓住了。”
话音落下,引着马缰把追风带至东侧,林将与抬手一拍马背,追风嘶声仰蹄,面上东方,飞奔进了雨中。
不做停留,林将与立刻拉着言浔,朝西面跑去。
雨水如倾盆,泼面而下,脸上早已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倏忽,身后马蹄声四起,是有追兵赶来。
长影顷刻顿住。
言浔只觉呼吸一滞,下一瞬又听见有人声高喊,“在东边,快追。”
追兵一走,林将与又立刻拉起言浔,奔向西侧的雨幕之中。
马靴踏在泥泞的山林中,他背上中了箭,雨水顺着伤口流进去,与血水交织。剧痛阵阵袭来,钻心入骨,逼得林将与周身颤抖,但那只拉着言浔的手,自始至终没有一丝一毫的松动。
今夜的林将与一直沉默寡言,但他做的每一件事,都胜过千言万语。
二人无话,踏雨狂奔。
林将与强撑着最后一丝力,带着言浔跑进了一处山洞。
进洞的那一瞬间,长影颓然倒地。
“林将与!”言浔急呼,跑上前去扶人。
以手抵地,林将与浑身都湿透了,摇头时发间有水珠溅落,他沉了口气说,“没事,到里面去,免得被发现了。”
言浔提着哭腔答,“好。”
紧接着,小皇帝拉起林将与,扶着他朝山洞里面走。
寻了个地方坐下,林将与低声开口,“帮我看看背上的箭有没有毒。”
言浔应声,起身去查看他的后背。顿了顿,“血是红的,没毒。”
“那就好。”林将与点头的同时,忽然抬手拉住言浔,沉声道:“阿澈,帮我把它拔出来。”
闻言怔愣,言浔没了动作,也没了声音。
“听到了吗?把箭拔出来。”林将与提高了声调又言。
“不行!”言浔惊慌失措,“拔出来你就没命了。”
“不会的。”知道她害怕,林将与紧忙解释说,“箭上没毒,伤的也不深。拔出来,止住血就没事了。”
“怎么可能没事?我们没有止血药。再说了,若是生拔,你疼也疼死了。”言浔在身侧哭嚷。
林将与松开手,在小人儿腕上轻轻拍了拍,耐着性子说,“不会的,我穿了软甲,箭插的不深。放心,不会死。”
小皇帝哽咽着不说话,她害怕,害怕林将与又骗她。
“快拔,快拔呀。再不拔,真死了。”
最后三个字脱口的瞬间,言浔忽然大哭起来,跪在地上一把抱住林将与。小皇帝泪水决堤,哀声嚷着,“不要!不要!我不要你死。”
林将与一见,忙道:“我吓你的,不会死。听话,把箭拔出来。”
顿了顿,自惊慌中抽剥出一丝理智,言浔抽抽噎噎的问,“真的不会死吗?”
林将与的唇瓣已然有些泛白,他面容疲倦,却仍是一脸认真的说,“不会。”
与之对视,言浔不再哭了。小皇帝渐渐稳定心绪,随后起身来至林将与身后,问:“直接拔出来就行吗?”
林将与垂着头,奋力撕开下袍,口中回答,“对。”
“会很疼的。”言浔忍不住又提醒了一句。
“没事。”说话间,林将与把撕下来的袍布推倒一边,示意说,“待会儿用这个捂住伤口。”
垂眸看着袍布,言浔收起了犹豫,抬手扶住卿卿的肩膀,闭眼咬牙。
猛地发力,一把将林将与背上的长箭拔了出来。
与此同时,只听身前一声闷响,林将与失力,当场扑倒在地。
言浔睁开眼睛时,看见那人背上伤口绽裂,血流如注。
“啊!林将与。”惊慌失措间,小皇帝用袍布捂住了卿卿的伤口,又紧忙将人扶起。
林将与起身时面色惨白,奄奄一息。
言浔跪身坐在那人对面,扶着人,让他趴在自己肩上作为支撑。小皇帝环着卿卿,一只手紧紧盖住袍布,企图堵住那流血的伤口。
“林将与,你别死,我求你。算我求你了,你不要死好不好?不要离开我……”
同样的动作,同样的哀求。
一夕之间,言浔又变回了那个七岁的自己,正如她母亲离去时那样,她痛苦,无助,却挽不回爱人。只能在哭声中绝望的哀求,一遍又一遍,撕心裂肺。
“没……没死。”倏忽,耳畔虚弱的声音响起。
哭声骤停,言浔屏住呼吸,小心翼翼的唤,“林将与。”
“在呐。”微弱的声音中带着温柔。
听到声音,小人儿一下子又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嚷,“林将与,对不起,都是因为我。因为我,你才会中箭。因为我,将士们才会丢掉性命。都是因为我,该死的人是我,都是我的错。”
“傻丫头,错的不是你。”林将与侧过脸去,唇瓣蹭过小人儿的耳垂,安慰说,“是凌荃,是他通敌叛国,害了我们所有人。”
话一出口,不想言浔竟哭的更凶了。小人儿痛哭流涕,破口大骂,“王八蛋,我恨死他了。”
林将与一听,忍不住笑。因着失血过多,如今他已是虚脱无力,只得低声说,“陪我聊聊天,别让我睡着了。”
那声音轻轻柔柔,像极了撒娇。
言浔闻言,猛地吸了吸鼻子,止了哭回答,“好。”
眼下山洞外暴雨倾盆,言浔望着雨说,“林将与,你知道吗?万寿寺那次,我在佛前跪了一整日,只许了一个愿,就是求你不要来。”
撇撇嘴,“其实那日,皇姐同我讲了很多铲除异己,定国安邦的大道理,但我一句都听不进去。我就是个昏君,我不想要什么清明盛世,我只想要你平安无事。”
“可后来……你还是来了。”言浔抬手,恨恨的在林将与肩上捶了一下,怒道:“你说说你,一天到晚到底都在想什么呀?不在帝京城里好好待着,跑那么远,去万寿寺做什么?”
言浔是在明知故问,林将与闻言轻笑一声,也不回答,只是阖目缓缓垂头,蹭过小人儿的肩颈。
“听到你被抓的消息后,我吓都吓死了。我想了好久,才想到最后的那个办法。”言浔继续说。
明眸望向山雨,水气氤氲进了眼中,“在上冥缘塔之前,我拿着那把匕首在胸前比量过很多次。我怕自己会有差错,若是下手重了,你便一命呜呼。若是下手轻了,便会被人发现端倪。”
“我,我怕极了……我知道周五常也是被冤枉的,但我没办法。我可以不救任何人,但不能不救你。”
言浔将万寿寺那夜的前因后果悉数道出,那是她一直以来的心结,也是她苦渡无果的劫。
言浔没有办法原谅那个持刀杀人的自己,更加没有办法原谅那个明知臣下蒙冤,却只能无动于衷的君王。
眼下,她表面上是在东拉西扯的讲往事,实际却是在一字一句的诉衷肠。
“林将与,谢谢你的刻骨铭心。那句话,我一直记得。”言浔侧过头去亲吻林将与的脸颊,她轻声说,“卿卿,我好爱你呀。”
这是言浔第一次主动对自己表达爱意,那五个字在耳边回荡,犹如余音绕梁,经久不散。林卿卿听着,就好像掉进了蜜罐里,简直甜到不行。他努力侧过头去,在依偎的空隙间哑声说,“我也好爱你呀。”
后来,言浔又说了很多,她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唤一次,“卿卿。”
林将与在昏沉的意志中回答,“我在。”
他趴在言浔肩头休息了好久,其间小皇帝一直守在自己身前,一双眸子自始至终紧盯着山洞外的雨幕。
言浔仿佛一只上了弦的箭。
渐渐的,伤口处的血止住了。
“我就说吧,不会死的,瞧把你给吓的。”林将与撑着力开口,同言浔打趣。
“嗯,不会死的。”小人儿终是破涕为笑,在林将与耳边重复着,“卿卿不会死。”
直至破晓时分。
身后静了,林将与缓缓睁开双眼。经过一场休息,他恢复了不少,不过伤口处仍是剧痛。
“阿澈。”
“嗯?”
“雨停了?”
“刚停。”
林将与缓缓挺身坐正,映入眼帘的是言浔那双充血的眸子。
“你也睡会儿。”他心疼的说。
小皇帝摇了摇头。
“休息好了才能有力气逃跑呀。”
言浔苦涩一笑,直截了当的戳破道:“我们逃不掉的。”
“谁说我们逃不掉了?”
“南越追兵没抓到人。如今雨停了,天一亮他们便会搜山,你又中了箭,我们无路可逃。”言浔想了一夜,她很清楚,已经没有了逃生的可能了。
林将与知她心事澄明,便也不再遮掩,只问了句,“怕死吗?”
言浔又摇了摇头,轻笑一声,说,“当年北疆十二部,赵左使奉命杀人,他刺了我十一刀,刀刀致命,死的滋味我早就尝过了。”
四目相对,林将与凝着言浔,停了半晌,忽然没头没尾的来了句,“阿澈,我们成亲吧。”
他这句甚为突兀,惊的言浔蹙眉怔愣。
“之前你不是说要嫁给我嘛!既然现在都已经逃不掉了,那不如我们就在这儿把天地给拜了吧。”林将与提笑说。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这事。”言浔沉下脸去,不悦的瞪了那人一眼。
“都是快死的人了,你就不能答应我吗?这是我的心愿啊!心愿不了,我会抱憾而终的。”林将与又撒娇。
“省点儿力气吧!你现在动都动不了,拜什么堂?成什么亲?”
林卿卿登时撅起嘴来,委屈巴巴的说,“我都快三十的人了,竟连妻都不曾娶。若是就这样死了,到了阴曹地府,那些小鬼也会嘲笑我的。”
话一出口,言浔忍不住笑,但又觉得林将与是在瞎胡闹,便阖上目去不理人。
隔着眼皮,听见林卿卿傲娇的说,“哼!你不陪我拜,我就自己拜。”
伤口还未愈合,稍动一下便是钻心之痛。奈何林将与执拗,径自颔首点头,艰难的俯下身去,对着言浔行拜礼。他颤声说,“一拜天地。”
缓缓起身,后背痛到麻木。林将与闭上双眼,咬紧牙关,再拜,“二拜高堂。”
踉跄起身,三拜,“夫妻……”
这一次,还未等俯下身去,额间便是一阵抵力。林将与睁开眼,看见言浔近在咫尺的眸。此一刻,二人抵额相碰,小人儿全身颤抖,她又哭了。
林将与静静的看着她,挽唇一笑,继续把话说完,“夫妻对拜。”
“礼成。”他顺势俯下身去在言浔鼻梁上亲了一记,温声言:“我的妻,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人了,可不能再舍弃夫君了。”
言浔抬起另一只手环住林将与的后颈,让两个人紧贴在一起,她在抽噎声中回答,“不会的,永远都不会的。”
两个人蹭了蹭,林将与的唇瓣覆在小人儿的脸上,他打趣说,“娘子,今夜的洞房就先不入了,为夫没力气了。”
双颊一红,言浔登时退开身。听着那话,她气的不行,也羞的不行。抬手一捶林将与的胸口,哭着骂,“你!你!你就是个登徒子。”
见小人儿恼了,林将与幸灾乐祸,颔首自笑。
良久,“阿澈。”
“嗯?”
“如果可以重新选一次,你还会御驾亲征吗?”
“我会。”言浔抬手,一把抹去泪水,她坚定的说,“风家军军规有言‘身为将士,宁可站着死,绝不跪着生。’,我宁愿战死沙场,也不要躲在帝京城里做缩头乌龟。”
林将与闻言,笑而不语。
“那你呢?”小人儿忽然问,“如果可以重新选一次,你还会来吗?”
“当然。”林将与抬眸,不假思索的回答。
“为什么?知道会死也来?”
“我家娘子出征杀敌,这叫为夫如何放心的下呢。”林将与做了个理所当然的表情,俏皮地说,“必须得来,来保护我的阿澈呀。”
那双红红的兔子眼,自昨夜至今都没有褪过色,如今绯色更甚。言浔倾身上前,亲了林将与一口,然后抱住他,糯软软的唤,“卿卿。”
林将与顾不得背后的伤痛,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抬手抱紧言浔。长指顺着后脑一路抚至腰间,他给她足够的温暖,在温暖中开口,又问:“怕死吗?”
将下颚抵在那人肩头,言浔仍是坚定的说,“不怕。”
长指自腰际回到了颈肩,林将与轻轻的拍着言浔的背,沉声道:“记住我的话,现在北祁危机四伏,这里是三国临界,离西尧很近。先往西走,再做打算。”
“嗯?”
言浔闻言,还没来得及反应,只觉后颈一痛,整个人便昏死过去。
怕死吗?
不怕。
但我怕。我怕你会死,我怎么舍得你死。阿澈,你还这么小,你还有大好的人生没有经历,我要你活下去。
林将与揽着言浔的腰,让她平躺在地上。
有句话风泽说错了,言浔从不是天,她也是这天底下的人。她会哭会痛,她也要有人心疼。
林将与见过她所有的眼泪,知道她所有的痛楚,他心爱她,也心疼她,他下定决心要护她周全。
“阿澈,你选了北祁,我选了你。这一次让我给你做天,为你挡去一切的灾祸。”长指抚过小人儿的脸颊,林将与俯身在言浔额上落吻一记,“好好睡一觉吧,睡醒了就没事了。”
……
言浔醒来时又见夜色,她昏睡了一整日。
眼下天幕又降,日末西山。她孤身一人,起身时自怀中掉落出一块玉佩。
小皇帝抬手拾玉,指尖摩挲着玉上的纹路,一夕之间,泪如雨下。
等泪都哭干了,揣起玉佩走出山洞,举目四望,满目萧然。
百里山河,一刹血色,马革裹尸,再无人还。这场战争到了最后,剩下的就只有自己。
沉沉夜幕中,忽有一阵凉风袭来,拂去周身沧颓,言浔抬手抹去眼角的泪痕。
不会的,林将与不会死。她在心中默念。
明眸一凛,纵穿暗夜,唇上的伤口凝结成血痂。
朕也不能死。
言浔从伤痛中站起来。姜省最后的呼喊还萦绕在耳畔,北祁千千万将士的鲜血不能白流,她要为所有人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