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自低落之时,但闻一声先生,诸葛亮一怔,连着手亦发颤着,双目自陆上匆匆而扫。
终是见了他。只见他着得一身单衣,颇为单薄,臂中抱着两壶酒,因是急步行来,额上未免出了细汗,双颊微红,双鬓的发丝只紧贴着脸颊。
他只行近几步,正待着抬脚便欲要上船,却不想那人竟自落了船来,见他舒展眉来,无不忧郁神情,只余下满脸春风笑意,那扇摇的更为欢。
“都督不冷么?”那人目光自他身上来回打量着,“莫不是都督以此来诱我?以可取了蜀地?可谓是良策啊。”
周瑜只瞪他一眼,将酒都暂安置于地上,上前几步,伸手将扇夺去,自是狠狠地拔了几根羽毛,似是发泄怒气。
“适才你唤人来送我这个,可是何意?”周瑜将手中羽扇还了。
“都督何故忘却?是都督要亮送去罢。”
“哼,我不信。”周瑜将脸一别,不愿再看他。
忽的身上竟多了件外袍,周瑜惊诧,抬首望去,只见是那人将自己身上外袍除了,披于他身上。
那人伸手为他将外袍拢了拢,再转自他身后,伸臂便将他拥入怀中,将羽扇递与他,随后双手只握紧着他的手。
“都督可要顾着自己身子,吹着凉风的,老来只怕你好受。”
周瑜倚着身后那人,双眸微眯似是觉舒适,闻言而后亦不识得如何回应,便就此作罢,只紧握住扇柄不愿松手。
环住他腰间的手忽的一松,周瑜险些向后跌去,方稳住步子,抬眼疑惑看向那人,见着那人伸手夺回羽扇,只依如往笑得奸诈笑得得意。
他不禁心起微愠,抬手便将身上外袍扯下,而后外袍落于地,只转身便欲要离了。
“吾人该走了。”那人垂了眼帘似不知掩了何神色。
“公瑾,”那人复抬眼来,但见他双眸耀眼如星,“我喜欢你。”
只见面前宽背忽的一颤,眼前之人缓缓转身来,满目诧异不信,未待得他回应,只眼见着那人只余一笑,不及他追去,那人已然上船。
只顾得春风一笑,忘乎天下大乱。
眼观清风卷波澜,他只负手而立,指尖刺入掌心。现下只心乱如麻。
复抬首,本是立于船上那人早已不知何踪,似无痕般,那人今一别,就再不与自己有任何交集。
“都督!”忽闻一人唤着自己,周瑜闻言思绪还,微微转脸,以颔首应之。
“适才我去寻你,却见不到你,我想你许是会来此的,为何着得如此单薄?”鲁肃只自言道,低眸却瞧见地上那件外袍,只弯腰拾起,复披上周瑜身上,“原是掉了。”
“他说他喜欢我。”
鲁肃闻言一惊,眼睛瞪大,不知该应些什么。
孰人亦知东吴周郎佳配小乔,不知孰家姑娘竟如此不要颜面。鲁肃略思量而后只轻叹。
“子敬,这又是那人何计啊……我实是想不通。”
一时无言。
忽闻似自遥处有人轻吟一曲梁甫吟。
弦月升,夜风起,烛火摇曳,满室或亮或浅,他只于绿漪之前思量许久。
曾以此琴奏与伯符,复以此琴奏与孔明,不过一曲高山流水,他竟已是不愿再拂。
“公瑾何故迟迟未眠?”孙权只轻步而至他后,双手只其抚背,“蜀船可已离了?”那双碧眼只微转,而后看向窗棂之外。
见他未答,孙权只轻拉落他外袍,只现着一身月色白袍,臂膀已然消瘦许多,连着那脸庞已微带着憔悴。那双碧眸不禁微染心疼之色。
“公瑾为我拂首琴乐,可愿?”
周瑜闻言半晌,方落指轻拂,却音律皆乱。
止指不愿再拂,他竟是将外袍复着好,只揖了揖道:“瑜已倦,现已夜深,主公不若早些歇息。”
那双碧色眼眸如一潭静水,无甚之意,不似那人,何事只以笑而迎。
待得又为自己一人之时,他终是不忍长叹,或情或恨,他已不愿细想。
那春风一笑,心心念念似如中蛊,或是早已中那人下的蛊,或……许是情蛊罢。
复一年秋,那人拂琴自欢,平日虽吟梁甫吟,却于夜里常拂一曲高山流水,日日如此不曾厌倦。
灯火连十里,直照得夜空明。诸葛亮止了曲音,只忆起他酒酣而后竟亦知曲有误,那壶桂花酿,已然不知那人会否弃之。
“军师又何执着不放?”赵云只于旁笑道,一饮尽底,不落一滴。
他只笑眸如星,伸指不知拂何乐,只叹道:“你可不懂啊……”他又以指轻指胸口,“此情自生起,便已笃定不愿再放。”
“周郎罢了,何必执于一人?”赵云叹道。
“可世上亦惟得周郎……可入了此。”他复指了指胸口,唇边只余一记苦笑。
只惟得周郎一人,可与孔明结为知音。知他曲中之寓,明他心中所想,亦便惟得孔明一人。
忆那时于七星坛之上为他而借东风,又忆起他于赤壁之时扬眉淡笑只观得漫天烽火。
周郎,吾又何曾真正得过你,怎奈你心似鸢飞,便是十指尽张,终是拿不住。
“子龙,我想他。”敛笑,眸翕。
只一声长叹。
建安十五年春深,周瑜只负手而观高山,崇山皆不掩翠色,身上那件外袍不过是那人留下罢,他亦不知自己留来有何用,却不舍扔了,便只凑合着上罢。
回首顾之,独看绿漪于后,他不禁行去,方拂指轻去,闻音律只熟得很,旋即复拂去,只竟闻得一曲梁甫吟。
今逢春深,拂得一曲梁甫吟,似又回至那日,那人依拂此曲却闻得有误。
他不禁回首复顾,那人狡诈之笑已不知所踪。
许已为命,缘于此,许已灭。
建安十五年周瑜病故,东吴兵将尽着缟素,皆无不哀叹痛哭,后见蜀船方至,原是那军师中郎将前来吊孝。
眼见着那人只似无力,任着人扶来,见他满脸不安,双眸泛红已无神采,随后只立于棺前,亲自祭酒,跪于地下,方念祭文。
祭文方念至一半,他已不住大哭,只生生咽下一句,待得半晌,方哽咽续道:“哀君情切,愁肠千结,魂如有灵,以鉴我心,从此天下,更无知音……”
眼见着那人泪如雨下,只识得放声大哭,抬眼,眼前只余一片朦胧。
他直起身来,方想自地上而起,却全身软绵,纵使如何使力来,却仍无力而起。
小乔轻步而至于他跟前,见着她手抱不知何物,随而便闻她泣道:“这是……公瑾所留与先生的。”
诸葛亮闻言而后一怔,只半晌,方颤着双手将那物拿过,只将其打开来,见里竟是件外袍与那两壶酒酿。
“军师……”赵云于后见着他如掉魂般模样已不禁暗叹,随而忙上前扶着,他只抱着那物失魂落魄模样。
风穿五指缝,似回至那日东风大作。
他只疲惫坐于琴前,随后轻挥衣袖,只唤赵云离去,余了他一人之时,他只望那秉烛轻叹。
落指轻拂,竟仍拂得一曲高山流水,音起音落,直长绵未止,忽泪落弦上,他已不住清泪。
“此曲有误,何故不回首?”他伏于琴上只泪如雨下。
他忽似念起何物,复抬首,伸臂只拿过那外袍细瞧,外袍正是自己那日披于他身上那件。
复伸臂,又执过其一壶酒酿,只望尽壶底,不余一滴。
“公瑾我知你定舍不得……”他只乐得咧了嘴笑道,那双眸终是笑意盈盈,犹似初时。
他只余一记欢笑,手拥外袍,只嗅着那人仍留的淡香入眠,淡香如丝,直入鼻间,只撩起心中欲念。
夜半时,他只自梦中醒,泪已至枕。他只念着周瑜身上淡香,只似中蛊般将外袍伸至下身处,只轻摩挲,似那人仍于身旁。
“吱呀——”原是风将窗吹得大开。
烛火忽熄,只染了几分诡异。
“先生?先生……“似闻那人声音,依是谦卑而唤,他不禁自嘲自己相思成疾竟幻听起来。
忽似闻一曲梁甫吟,他不禁一怔,双手亦微颤起来。
“公瑾?是你吗?”他轻声问道。
曲音止,忽闻一声轻响,却是无人应之。
孤月寂,风穿林传簌簌声,落叶拂起乱舞,只观得林中隐现月色人影,似真似幻。
他倚着一木,只觉身子轻浮似快要飘起,那眸翕起,只忆起方才之事。他亦是鬼使神差地想要去拂那曲梁甫吟。
他忽睁眼来,心中情绪乱,他只不过离那人未过一时辰罢,竟思着那人笑容微微痴了,胸口不知被何情绪搅得一团乱。
挽袖瞧去,腕间只绑一红绳,红绳间连相思豆,复细瞧去,只见相思豆上细刻亮一字。
忆得未渡奈何,阎王已待他良久,他别眼观忘川水,耳听阎王言:“你尚欠诸葛亮一债。”
“此话……我不明。”周瑜讶道。
他不愿再想,本以为一切已尽,却不想竟会如此,只是却连伯符一面也未见到……
便自那日起,夜中诸葛亮常隐觉一曲梁甫吟于耳畔绕,或是一曲高山流水,只一连几日,终扰得他心绪微乱。
今夜半,他不安眠,起身燃烛火,方照得满室明亮,抬眼,便见一人立于门前,眸中只盈错愕。
“先生。”周瑜不知所措,还神而后,只作揖谦唤。
“公瑾……?”那人已怔住,随而过半晌,那人上前伸手轻抚上周瑜脸颊,却触得冷如冰般。
见着那人眸微闪,察觉那人微近了些许,周瑜只想着退去几步,烛火摇曳,只将诸葛亮身影拉得微长,却是瞧不见周瑜影子。
“阎王道我尚欠你一债,便不得我投胎。”他怨道,绕过诸葛亮,自顾欲要拂琴。
诸葛亮自执起旁处羽扇,依似如往轻摇羽扇而笑,行至琴前,羽扇落下,掩着琴弦。
终见周瑜微愠眸子抬起,那人只俯低了身子去,唇落至他眸上只如点水般,而后直起身来。
“可是情债?”那人笑问,眼见着周瑜只一记怒瞪,而后略迟疑后颔首。
“都督夜夜扰得我不得安眠,此账可怎算?”那人挑眉问道。
“我……”周瑜不知如何回应,方要落手拨去琴上那扇,却闻得如此一句。
终思量半晌,便自抬手轻拉开腰带,只待得衣衫凌乱,他复又拉落些许,只见得露出那圆润肩头。
那人只觉未看够,便要伸臂将其衣除下,周瑜却是以膝压上那人腹部,而后便自胯坐与他身上。
“都督怎的想出如此?”那人眯起狡黠双眸,手已于他腰间上下滑着。
“你莫不是想得如此?我不过成全罢,只许此次。”周瑜只冷哼讥道,脸颊却已泛微红。
那人却是复直起身来,手将他揽入怀中,只将脑袋埋入周瑜脖颈间,虽觉冰凉,却是觉心中已盈足喜。
“公瑾,我想你。”
周瑜闻言惊诧而后只余了笑意,抬手,只见着腕间相思豆细刻亮字。
此生虽命绝,却缘未灭。他不禁暗叹世事诡异,万事总有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