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山不及昆仑山高耸恢弘,但其险峻犹有过之。
饶是宁殇见过上界的大世面,来到蜀山下的时候,也不由有些赞叹,他抬头仰望,那一簇簇山峰如被天道的鬼斧削断斩下,峭壁陡峭平滑,好像数十柄利剑倒插在地上,或者说是数十利剑从地下破土刺出,趣÷阁直向上刺去。
蜀山如剑。剑锋撕开尘世烟云,直指青天。
蜀山山势太陡,凡人根本无法攀爬,亦难以修建石阶道路,故而前人在峭壁上修建了简易的栈道供人行走。
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一句诗道尽蜀道的艰险,凡曾见过蜀山栈道的人,日后哪怕闭上眼,也能在一片漆黑中浮想出那震撼人心的画面。
生着绿草青苔的千丈岩壁趣÷阁直竖立,狭窄得垂手便可横断的破木栈道附着其上迂回连绵,末端钩连在云上山巅。
这一条道有多难?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援。这一条道有多险?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凡人踏上便要心寒胆颤,即使修行者也要轻身提气,以免失足踏空,从数千丈高坠落,不是锻体有成的上三天修行者,都难免终身残废甚至直接身死的结局。
至于在其上打斗,简直犹如说笑一般。修建栈道的木材是凡俗的普通树木,哪怕脚步踏得重些便摇摇欲断,更不必说修行者战斗时的真气余波了。
蜀山剑阁,就坐落于云山之上,最易守难攻之地。
宁殇走进蜀山腹地,便见李剑七早已等在蜀道前,一袭灰色素袍,对宁殇拱了拱手。
“让李兄久等了。这次能见识到蜀山奇景,还多亏李兄帮忙。”宁殇和和气气地说。他和李剑七交情不深,只是在李剑七被欺侮时恰好出手杀掉了孟焕,这一次来蜀山求剑,实是托李剑七帮忙,宁殇言语十分客气。
但李剑七的感官则不同,这短短三天里,整个炎黄域都在议论宁殇的名字,毫无疑问地被推上了炎黄域千年里天赋第一人的神位。李剑七虽然是九天宗门剑阁的真传弟子,但与宁殇比起来还是相差太远,这样的风云人物能毫无傲气如此平和地与自己对话,让李剑七有些意外。
他一时间竟难以将遗迹中杀伐冷酷的年少剑客印象与面前笑容如晨光和煦的纤细少年身影重合起来。
李剑七忙说道:“宁小兄弟愿意来蜀山,我们自然是欢迎的。”随后他低头苦笑了一声,“只是李某人在剑阁辈分太小,长辈们又顽固刻板,宁小兄弟想求铸剑,还要走全部程序。”
“这个自然,我会按着剑阁的规矩来。”宁殇随意说道,却发现李剑七的眼神中满是歉然,不由微感奇怪问道:“有什么问题么?”
李剑七叹了口气,对宁殇解释道:“宁小兄弟有所不知,我蜀山剑阁铸剑之术在炎黄域首屈一指,但真正能铸造中品法剑的唯有封天长老。”
宁殇点点头,铸剑品级越高,便要求其对天地道法的感悟越高,所需修为境界也水涨船高。李剑七继续道:“我剑阁建立千年,从未设阁主一职,封天长老始终只有七人,人称蜀山七剑,代代相传。七人以师承排长幼,而后各自收一徒弟继承衣钵,我在真传的入门最晚,但却是大长老的弟子。”
“师父的铸剑术在当代七剑里当之无愧最高,但与此同时他对求剑人的要求也最苛刻。”说到此处李剑七忍不住摇了摇头,“事实上师父修行百年来,还从未为外人铸过剑。”
宁殇没有说话,他已明白李剑七不便明说的意思,他师父虽一直声称为有缘人铸剑,但所有前来求剑的“有缘人”都被刁难成了无缘过客。
这倒不难理解,修剑之人恃才傲物,不愿为人驱使,李剑七的师父大概是不乐意替外人铸剑的,所以将求剑的规则制定得格外变态。
但他并不在意,对李剑七笑了笑:“但令师在设立这套规矩时,也没有想过这世上还有我这号人存在的。”
他理所当然地这样说着,脸上没有丝毫骄傲之意,却无疑显出莫大的自信。然而李剑七仍苦笑不已的神情,终于让宁殇感到一丝凝重。
“师父的规矩是,求剑之人,不佩武器,踏过蜀道登剑阁。”
宁殇抬头看了看破败的栈道,复又低头微微一笑,轻轻抬起脚便向上迈出一步。
而在这时,一道凛然剑光从李剑七的一直低垂着的手中掠出,寒意将蜀地三月里最浓郁温暖的春意斩杀得片甲不留。
……
……
这是李剑七的李一剑,一剑斩出,快字当先。
这是夺天境界里,快到极致的一剑。
剑光划过的一瞬里,一丝丝嫩绿的草屑从地上旋转着升起,白色轻盈的杨花柳絮先是向剑靠拢过去而后被剑风撕扯着震开,一抹漆黑如墨的衣袂飞扬起来,轻轻地拂过剑尖剑刃剑身剑镡。
在这短暂到难以防备的一瞬,宁殇展现出的是一种不可思议的应对方式,随着李剑七剑所至处,他的身体一分分一寸寸弯折,肌肉绷紧皮肤向内收缩,犹如一条游动的鱼龙甚至一道波动的水纹般身形晃出恰好避开了剑气的弧度,在李剑七剑过以后立即恢复原本的姿态,他的剑只是轻轻滑过了宁殇的衣角。
李剑七眼中露出惊诧与钦佩之色,但他没有任何迟疑地闪身向上退去,这一脚灌注了真气重重在栈道木板上借力,直接将临近的数块木板踩成了纷飞的碎片,在栈道上留下一片长长的空断。
宁殇就站在空断的下一块木板上,面带微笑,眼里无波无澜。
“好漂亮的闪避。”李剑七遥遥赞道,“对剑气的预判和对身体的控制都做到了极致,宁小兄弟亦辅修过锻体之道吧?”
锻体的本质是修行者对自我身体控制力的提高,无论是力大无穷防御稳固的金刚锻体还是恢复力惊人的神魔淬血都以此为最高境界。
神魔淬血以血脉元气为本,而血管在人体内的无所不在,便使淬血锻体一道对身体的控制得以入微。
宁殇开始修行淬血锻体不过二十天,对身体发力的精准度却已提升了一个档次,但这般起步的境界仍不足以让宁殇避开李剑七暴起的袭击,宁殇所依仗的另一个优势便是对这一剑的预判。
事实上,从李剑七说出规则之时,宁殇便已在心中防备。对通天境修行者来说单纯走通蜀道的难度不过如同凡人过一座独木桥,出意外的可能性极小,但李剑七既然表示从未有人通过这道考验,那其中必然别有诡计。
所以这一剑,对宁殇来说已在意料之中。
而宁殇首先要知道剑气将要经过的轨迹,才能控制身体进行闪避。在这一环节,宁殇以其练剑十几年的经验、周天易心诀的推算以及一丝神识的监控完美地判断出李剑七这一剑的去势,不浪费半点真气,轻而易举地转身避开。
宁殇看一眼面前空荡荡的栈道,对李剑七笑道:“李兄不会是想靠这招拦住我吧?”
“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我根本没想过我能拦下你。”李剑七自嘲道,“师父的规矩不可坏,我必须尽全力消耗你的体力,但想来我能消耗的也不过是杯水车薪,权当与宁小兄弟切磋两招,让我体会一下我与炎黄域天赋第一人的差距聊以自勉吧。”
或许是宁殇屠杀阴阳涧的一幕给李剑七的震撼太大,以至于他在面对宁殇的时候,姿态始终放得很低。
宁殇浅浅一笑,却不会因他这番说法而松懈手软,脚尖在栈道上一点,凌空踏着逍遥游身的步法,一步飞越三十丈,越过木板破碎的栈道,直接出现在李剑七面前!
李剑七举剑便劈。剑势如风,不管不顾,唯占一个快字!
嗡——
一声清鸣,李剑七的剑凝滞在空中,宁殇的手指,在剑身中段侧面轻快地一弹。
仿佛敲打在蛇的七寸,亦或鹰的喉结。
剑震,而后垂下。
毫无悬念地落败,李剑七没有任何沮丧之意,他早已见识过宁殇以断剑腰斩开天境孟焕的情形,仅凭夺天境的自己无论如何也拦不下宁殇的。
但是他为宁殇选择的出手方式感到惊叹。这一手精准无比的弹指截剑,以最稀薄的一道阴阳真气击打在李剑七真气运转最艰涩的一点,阴阳倾轧斥离立即打断了李剑七的剑势,真气溃散反噬自身,以至于一时竟难以再发第二剑。
除非自己运剑的每一丝细节都无比清晰地展现在宁殇眼前,其中的弱点才会被轻易刺破。单有这分眼力,便可想象宁殇对于剑术的理解之透彻,已然洞若观火。
宁殇选择如此应对无疑是明智的,既然剑阁对求剑人的要求是“有缘”,通俗来讲就是顺眼,宁殇便不会藏拙,越多地展现出自己剑道上的成就,才越有可能得剑阁长老的青眼。
李剑七将剑收回须弥石中,洒然一笑:“李某甘拜下风。”
宁殇笑了笑,“李兄的体质特殊,生有一副剑脊,天赋还未发挥出来。日后剑脊觉醒,修行之道必然精进。”
李剑七摸了摸后背,笑得有些苦涩:“剑脊过刚而易折,我的资质平平,失了剑脊锐气,能否觉醒还是个未知数。”
宁殇说:“李兄不要妄自菲薄,除去修为的原因,李兄的剑法亦有过人之处,只是欲速则不达,缺少变化才被我看穿了弱点。何时李兄能在一剑之中快慢错落,缓急皆不失凌锐,剑法便臻至大成,剑脊亦能觉醒发光。”
以他的眼力不难看出大长老一脉所走的路线,对剑速的控制当然不仅限于快,想来只是李剑七境界还不到,故先取其一,以极速激发剑脊。
李剑七点点头,而后对宁殇说道:“蜀道百折,迂回九百九十里,我修为最低所以守在起点,上面我那六位师兄修行数十年,可不似我这般羸弱。宁小兄弟想走通这条道,恐怕非要提前筹谋出奇招的。”
宁殇道了声谢,轻身在栈道上一点,便如一片飞叶乘风而起,大步流星向上行去。
李剑七看着宁殇的背影,收敛起心中的艳羡,纵然自己没有宁殇的天资纵横,有剑脊加身自己也不应被埋没才是。他下意识地仰头看向高耸如云的万座蜀山,有七道目光落在他身上,只是他察觉不到。
“少年这一手,玩得倒是不错。”剑阁之上,一个长眉老头拂须道。他这一拂,实是将两缕眉毛与胡须一同拢在了手里,看起来颇为好笑。
他身边的另一长老笑道:“老四你真是沉不住气,这才仅仅对了一招而已,能看出多少深浅?”
长眉老头瞪眼道:“我不过是就事论事,想想你通天境的时候,能一指截夺天巅峰的剑不成?”
那长老当然不会答话,转头看向盘膝而坐的老人,“大师兄,你以为此子如何?”
大长老李长溪始终闭目养神,根本没有睁开眼去看宁殇与李剑七的交手。此时被师弟问起,便淡淡吐出一句:“花哨而已。”
宁殇并不知道剑阁上等着自己的是这样一位苛刻高傲的老头,他在险峻的蜀道上飞驰,几息之后微微眯起眼,第二个拦路者的身影,就在前方不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