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黑云稠,一队快马逆风而过,马蹄阵阵,扬起飞沙一片。
马队穿过黑夜,驶进一座光亮的城,穿过静寂的街道,在一处红色宅子下停了下来,这宅子上下二层,朱漆玉窗,很是华丽,室内灯火通明,丝竹管弦指引不绝于耳,屋里女子均是高腰裹胸长裙,露出的粉肩□□,刺激逼人。
姚铭笙好一个赞叹,她没想到这蛮夷的荒城里竟有这样的世外桃源,这楼子的水准,绝不在洛阳第一院之下。
“呸呸!”
宋知鹤跳下马来,吐了一嘴的沙子,他搓了搓脸又搓了搓手再拍去了一身的土,收拾干净,就抓了呆呆的姚铭笙的手腕,笑着说:
“哈哈,惊到了吧,早就叫你过来瞧瞧,你就装清高,这会儿见了姑娘们,眼睛都放了光,哈哈!”
“哥哥莫笑,铭笙只是奇怪,这荒瘠之地怎会有这样豪华的宅子。”
姚铭笙有些不好意思,她抬头四周望着,不敢相信。
“这都是郭将军为了咱们建的,朝廷也是默许的,这边疆一守就是好几年,哪个不孤独,这也是安抚军心的一种方式,这儿的姐儿可是一等一的好,也只有得品的将军才有资格来这儿晃。”
宋知鹤边说边拉着姚铭笙进了门,过亮的灯火差点闪瞎了姚铭笙的眼。
“哟,这不是宋将军么,可有段日子不见了,老娘还以为您战死沙场了呢!”
宋姚二人对面,走来一个三十上下的妖娆女子,这姿态这扮相,必然是这宅子的管事,俗称老鸨子。
“呸呸呸!闭上你的乌鸦嘴!”
宋知鹤胡子一吹,故露凶狠地瞪了眼老鸨的脸,怒斥道:“就算爷爷这条命再硬,迟早也被你咒死,少废话,快让桃儿姑娘准备下!”
“宋将军只想着您自个儿,也不给老娘介绍下这位细皮嫩肉的小哥是哪位,可是你家兄弟?带着兄弟来这风月场所,你也配做兄长!”
老鸨子瞥了眼宋知鹤,飘摇着走近姚铭笙,上下打量着姚铭笙,嘴角扬起妩媚的笑来。
“什么小哥,人家可是正五品的骠骑将军,英武着呢,赶紧好好招待着。”
宋知鹤指着姚铭笙说,眼睛却向着二楼瞅着。
“呦,少年将军!那可真得好好招呼了,我们这的四大牌子,名字里带着梅兰竹菊四字的四位姑娘,任您选。”
“妈妈,我并不是来这里……”
姚铭笙开口解释,却被宋知鹤打断了,宋知鹤将老鸨拖到一遍,在她耳旁低语。
“我这兄弟还是个处子,你给寻个有有经验的,可不能让我兄弟丢了颜面。”
“这个还用你说,我们望凤阁哪个姑娘不都是一顶一的好!”
老鸨子白了眼宋知鹤,一步上前握着姚铭笙的小臂,灿烂地笑着。
“妈妈,知鹤兄,铭笙真的……”
姚铭笙向后退了一步。
“你闭嘴,这事可是郭将军亲自叮嘱过的,若是让我知道你中途从姐儿的房间里出来,我定会通告郭将军,看他老人家不骂死你,郭将军可是说了,你若再这样吃素下去,他明儿就把女儿嫁给你,你也是二九年纪了,要当和尚么!”
宋知鹤向着姚铭笙凶着,然后摆了摆手,凑到了另外几位将军身边,急不可待地冲上楼去。
姚铭笙惆怅地看着宋知鹤的背影,她知道这种事情迟早都是避不开的,跟这些豪放的人交往,逛窑子是必不可少的环节,她不愿意别人把她当做另类来看,而且也很讨厌郭子仪那强硬的态度,这些粗人关心人的方式,姚铭笙实在接受不来。
姚铭笙随着老鸨子上了二楼,进了最南侧的一间房间,房门一开,一阵暖意和着沁人的兰花香向着姚铭笙扑来,姚铭笙精神一震,她迈进房间内,看到一位丽人坐在房间中间的圆桌边,摆弄着一株兰花,姚铭笙眼睛一亮,她深深地吸了下这兰花香,说:“我爱幽兰异众芳,不将颜色媚春阳。”
“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剪花的女子脱口而出,语气中带着深深的孤独和凄凉,她剪掉了一簇杂叶,慢慢放下剪刀,转过身来面对着姚铭笙,弯膝行礼,道了一声“将军好”,这眼睛却始终没抬起过。
姚铭笙惊讶于这女子的情怀,其中流出的感情更让她心生怜惜,姚铭笙不由得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女子,女子年纪与她相仿,白皙的面容上不带一点颜色,她神态有些疲惫,倒是多了几分病态美,就像这圆桌上的兰花,清冷高贵。
“这还对上诗了,还真是好雅兴!”
老鸨子笑着对姚铭笙说:“这位馨兰姑娘是我们望凤阁阁魁之一,平时很少见客,若不是看着将军年少俊朗,老娘我也不会带您来这儿,还有,我们馨兰姑娘是卖艺不卖身的,将军请自重,我瞧着将军方才为难的模样,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倒不如和我们馨兰姑娘聊聊天,听她奏奏箫,以解忧愁。”
姚铭笙挑了下眉头,不卖身正合了她的心意,她感激地看了眼老鸨子,她突然很喜欢望凤阁这个地方,老鸨子察言观色不谄媚,姐儿们又特别有特色,与她在洛阳看见的那些一公里外就听见媚叫的窑子,果真不一样。
老鸨子关门出去后,姚铭笙和馨兰对坐在小圆桌两侧,馨兰举了酒壶,为姚铭笙和自己各添了一杯酒。
“馨兰敬姚将军。”
馨兰举杯,一饮而尽。
姚铭笙看着高兴,心想这女子远没有看上去那样纤弱,这喝酒的动作,倒带出了些豪洒。
“小姐也是爱兰花的人?”
姚铭笙喝过酒,轻轻摆弄着桌子上开得喜人的兰花。
“这花儿风姿素雅花容端庄,更难得是耐得住这素冷的气候。”
馨兰点头说。
“不过铭笙方才听小姐用的诗句,流出的都是孤独的情绪,其实小姐不必那样消沉,这幽悬兰草,遇净土而生,不因无人而不芳……”
“幽兰香,为谁好,露冷风清香自老。将军乃是走南闯北的男儿,又岂知在这小小一室耗尽年华的滋味。”
馨兰漠然地看了眼姚铭笙,眼神里尽是失落。
姚铭笙哎了一声,她后悔自己失了言,本想安慰下馨兰却弄巧成拙,惹得她更伤心了。
“我听妈妈说小姐会奏箫是吧?”
姚铭笙岔开了话题。
“是。”
馨兰答应着,站起身来,走到窗边,掀起帘帐,从内取出一个精致的木盒子,盒子已经发暗,四角的漆也退了下来,但姚铭笙看得出,这盒子是由尚好的杉木制成,虽上了年纪,但华贵仍不减。
馨兰打开盒子,从中取出一支箫来,姚铭笙眼睛一亮,这萧通亮华润,面上刻着祥云图,末处挂着一个红色合合结,结中央一块翠玉格外夺目。
“好萧!”
姚铭笙站起身来,走近馨兰,仔细看着馨兰手里的萧。她抬眼又看了看馨兰的面容,看她面若桃花神彩高贵,怎么也不像是红尘女子,这萧想来应当是她本家的玩意,否则边疆上的这些个大老粗,送柄宝剑是正常,绝对送不出这样优质的古萧。
“将军想听什么?”
馨兰被姚铭笙看红了脸,她沉沉地底下眼睛,抿了抿嘴唇,躲远了些。
“小姐吹什么我就听什么。”
姚铭笙微笑着坐了下来,她抬起一条腿,搭在另一条上面,专心地看着馨兰。
馨兰想了下,将萧放在唇下,起了一首《鹧鸪飞》。
姚铭笙听得出身,这悠悠的箫声将她带到三年前那个中秋夜,那个与洛凝秋畅谈的夜晚,她想着洛凝秋,心里越发难受,嘴唇轻启,跟着箫音唱了起来:
“一点残红欲尽时,乍凉秋气满屏帏。梧桐叶上三更雨,叶叶声声是别离。调宝瑟,拨金猊,那时同唱鹧鸪词。如今风雨西楼夜,不听清歌也垂泪。”
姚铭笙唱着,深深地叹了两声气,回过神来的时候,却发觉馨兰的箫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馨兰将萧举在手里,定定地看着姚铭笙,这般模样,像极了吴道子笔下的秀丽女子。
“铭笙失礼,扫了小姐的雅兴。”
姚铭笙急忙站起身,向着馨兰赔不是。
“将军客气,馨兰只是感叹于将军的深情,将军能听懂馨兰的箫声,实在让人欣慰。”
馨兰微微笑着,这一丝似有还无的笑容带出更多的妩媚,她目光如水,直直地盯着姚铭笙看。
“小姐如果不介意,可否借萧一用,让铭笙献个丑。”
姚铭笙来了兴致。
“那敢情好。”
馨兰站起身,将手里的萧恭敬地递给了姚铭笙。
姚铭笙拿起萧,又自上而下打量了一番,不由得再次赞叹:“好萧!”说完,将萧放到唇下,眼睛一闭,吹起一曲《相思引》,曲子蜿蜒百转情意绵长,相思之情较《鹧鸪飞》更是深了数倍。
一曲作罢,姚铭笙睁开眼睛,她看到馨兰正拿着帕子擦泪,便将萧递还给她,说:“献丑了。”
“这曲《相思引》听得人肝肠寸断,将军自是有情之人,可否说给馨兰听。”
姚铭笙愣了下,她思索了一会,点点头,便将自己与洛凝秋的那段美好姻缘说给了馨兰,她自然不会提自己的真实情况,也没有说她不辞而别的真正原因,只是将那个月圆之夜描绘得如诗如画。
“我与洛小姐虽只见过两次面,但这心已经在那时连到一起去了,跑到这荒远的大漠来,只是为了离洛小姐远一些,这样就可以强制自己不会再去找她去干扰她的生活,我给不了她的凤冠霞帔,当要别的公子成人之美才是。”
姚铭笙说得伤神,馨兰静静地听着,她脑中勾勒出了一个才貌极佳的女子形象,也许只有这样的奇女子才配得上姚铭笙的这番深情。
两人聊着聊到了东方既白,天蒙蒙亮起来了。
“铭笙,走啦,昨个还拼死不进屋,今天这才一宿,就不乐意出来啦!”
宋知鹤吊着嗓子在门口呼唤着姚铭笙,喊完这一声,和同来的几位将军一起大笑起来。
姚铭笙开了门走了出来,红着脸瞪了眼宋知鹤,边下楼梯边说:“知鹤兄莫要胡说!”她正说着,身后传来了声清丽的女声。
“将军且慢!”
馨兰走出房门,叫住了姚铭笙。
“什么情况?!”
宋知鹤瞪得滚圆的眼睛砸到了馨兰身上,同他一并惊讶的还有身后的几位将军,宋知鹤连忙抓了老鸨子过来,问:“妈妈你说清楚了,这馨兰姑娘不是只卖艺么,什么时候落得海棠红,我向你讨了那么长时间你都不肯给,这怎么就便宜这小子了?!”
“呸,你也不瞧瞧你这模样,还想见馨兰呢!”
老鸨子瞥了眼宋知鹤,说:“把小桃给了你我都觉得可惜。”
“你!”
宋知鹤气得鼓起腮帮子,一转身,出去了。
这边,馨兰将手里的萧递给了姚铭笙,说:“此萧与将军甚是有缘,应与将军同行才是。”
“这是小姐心爱之物,铭笙怎能夺其所好!”
姚铭笙摆了摆手。
“这萧留在馨兰这儿也只是看这些红粉之事,倒不如跟了将军,可看尽天下奇观,也遂了馨兰的一桩心愿,请将军无论如何都要笑纳。”
馨兰说得坚决,姚铭笙也不好拒绝,她接过萧,向着馨兰行了个礼:“多谢小姐。”说罢,转身走了出去。
老鸨子送走姚铭笙一行,回来后看到馨兰失魂地盯着窗外,叹了气,说:“兰儿,你万不可对他动情,你的情况你也是知道的,我们做这个,情是大忌。”
“我何尝不知,我送他萧,不是用来定情,更不奢望他会记得我,只盼他每每想起那位姓洛的小姐时,能吹奏一曲以解愁丝,他目中流出的孤独,让人好生心疼。”
馨兰悠悠地说,眼睛远远地看着远方,没有焦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