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热?这毛病可大可小啊!
明鸾连忙追问:“是得了什么病么?伤风感冒?总不会又是天花吧?沈家儿子的天花不是早就好了吗?”
“听说是好了的,但安哥儿一直病着,说不定还没好干净。”陈氏面带忧色地看向沈家人所在的方向,“万一还没好全,沈家姑娘过了病气,那可就不好了。”
沈昭容一路上都在照顾生病的兄长,如果说沈君安的天花要过人,肯定首先就会传染给她。明鸾心里有些不好的预感,自己虽然跟沈昭容没什么接触,但陈氏、沈氏等人却是和对方近前说过话的。
现代社会已经没有了天花,因此明鸾对这种病不太了解,只知道它传染性很高,而从沈君安的情形来看,症状之一就是发热。传染病这种东西,自然是身体越弱的人越容易受到感染,同行流放的三家人里,称得上身体健壮百病不侵的人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她连忙抓住陈氏的手臂:“母亲跟沈家姑娘有过接触吧?赶紧让咱们家与她们兄妹接触过的人去洗热水澡,刷洗干净了,衣服也要全部用热水洗过晾干,避免跟沈家的人再接触,要找些干净的布蒙口鼻,还要搬离他家的下风处,特别是大伯娘……”
她正絮叨着能做的预防措施,陈氏却脸色发青地打断了她的话:“你这是在说什么?难不成你觉得……”身体一晃,几欲晕倒。明鸾正色对她道:“母亲,我知道你跟大伯娘亲近,也不忍心对沈家太过冷淡,但这种事不是玩的,你的仁慈可不能用在不该用的地方,这时候万一有所松懈,我们家所有人都可能被连累死。你知道事情轻重吗?!”
陈氏红着眼圈,咬唇点了点头,什么话都没说就起身去寻丈夫章敞了。章敞听了她的话,脸色也白了,马上带上妻子去找兄长章放,等到章放上报章寂。吴克明已经用手帕捂着口鼻走向沈家人那边。
章寂知道事情的严重性,立刻指挥儿子媳妇搬动被褥、煮热水、拆洗衣裳。章放问:“天明就要出发,若是把衣裳都洗了,如何上路?”章寂道:“出了这种事,万一大夫来了,确认是天花,如何还能上路?就算不是,如今秋日天气干爽,风又大,吹上几个时辰。衣裳也能半干了。”章放只好领命而去。
就在章家众人忙碌的时候,沈氏红肿着双眼又找上了陈氏:“三弟妹,你这里还有没有退烧的药丸?”
陈氏为难地对她说:“大嫂子,药是有的,给你也没问题,但你还是不要往那边去了。万一沾染了病气,父亲怪罪下来,我也担待不起啊!”
沈氏含泪道:“好弟妹,那是我亲侄儿,亲侄女,叫我如何能放心?今日你助我一把,日后我必定十倍回报你!”
陈氏叹了口气:“都是一家人。说什么回报?我本来也不图这个。”打开包袱拿了两瓶药各倒了两颗递过去:“若真是天花,这点药吃了也是白吃,若只是风寒,这两种药倒还管些用。你拿去试一试吧。”
沈氏连忙接过药,匆匆转身离去了。明鸾正从井边走回来,见状急问陈氏:“母亲,你把药都给她了?”
陈氏叹道:“只是两颗治发热和风寒的药,其他都没给。到底是亲戚一场,你大伯娘又求到我头上了,难不成我还能拒绝她?”
明鸾暗暗松了口气,脸上也有了笑容,殷勤地帮陈氏抱衣裳送洗。
沈氏拿到药,跑去找娘家人,却未能立时将药送到病人嘴里。吴克明跟沈家夫妻正对峙争吵,坚决不同意去请大夫,差役们围了一堆堵住了路。
吴克明说:“别说现在是半夜,又是在城外偏僻的地方,就算是在城里,也犯不着正儿八经地请大夫抓药,又不是尊贵的少爷小姐,不过是两个流放犯的孩子,病了又如何?说什么天花厉害,你儿子得了天花,这么久都没死掉,熬一熬也就过去了。”回头便命众差役各自回去睡觉,等天明还要赶路呢。
但张八斤等差役却不肯听他的话。押解的犯人的儿女病了,他们自然不关心其死活,但天花却是要过人的,到这个时候吴克明还要押人上路,万一他们被传染了天花怎么办?于是纷纷围着吴克明劝说。吴克明听着听着,脸色就沉下来了,他为了消除属下的不满,甚至耽误行程放了他们一天假,才给了他们好处,转眼他们就要跟他做对,真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吴克明与张八斤等人吵起来了,双方刚刚有所缓解的关系立时又变回冰冷,前者指责后者一方受了钱财贿赂,便为犯人大开方便之门,是因私忘公;后者指责前者因为私人恩怨而无视自身职责,做事只凭一己私欲,视同僚为无物。差役中有个叫陈大志的,把话说得更加明白:“吴班头根本就只想着把犯人折腾死了出气,上面追究下来,你有靠山保着,自然平安无事,我们兄弟却要受罚,说不定还会把差事丢了,全家老小都喝西北风去!若是运气不好,兄弟们有谁在路上生了病,丢了命,坏了腿脚,谁来可怜我们?!”
差役们吵成一团,双方都固执不肯让步,而就在他们身边,沈家人还在为自家儿女的病情忧心不已。沈氏费了好大功夫,才寻到空隙挤了进去,将药递给杜氏:“这里有几颗药,快瞧瞧哪个对症,先喂孩子吃下去!”
杜氏如同在黑暗中见到一缕阳光,脸上顿时显出几分生气,飞快地夺过药,闻了闻,便喂给孩子。沈氏看到她给沈昭容喂的是治风寒的药,给沈君安喂的是退烧的药,心中不解,忙小声问:“容儿是得了风寒么?”
杜氏顿了顿,偷偷看了争吵不休的差役们一眼,才压低声音回答:“容儿只是着了凉。晚饭前她做错了一件事,我罚她面壁,大概是那时候吹了风。因安哥儿也烧起来了。我怕天亮后他没力气赶路,那吴克明要逼我们把安哥儿丢下,因此才说容儿也是得了天花。”
沈氏吃了一惊,迅速看了吴克明一眼,便将杜氏拉过来耳语:“你疯了?万一大夫诊出来只是风寒,你就不怕那姓吴的又要折腾人?!”
杜氏抿了抿嘴:“我瞧天花开始时的症状跟风寒也差不了多少。大夫未必能诊治出来。况且这样的大病,大夫总是要小心行事的。必会让病人休养些时日,察看病情变化。我也没别的念头,只求能在这里再留几天就好了,安哥儿实在太虚弱,这时候硬挺着上路,怕是熬不了几日。”
沈氏听了,神色也放缓下来,只是语气中还有几分埋怨:“话虽如此,弟妹也太鲁莽了些。万一请来的大夫无能。把容儿的病当成是天花来医治,吃的药不对症,你叫容儿怎么办?如今安哥儿已是这样……”她忍不住哽咽出声,“若是容儿再有个好歹,你们夫妻将来靠谁去呢?”
杜氏听了也忍不住掉泪了:“大姐,我实在是没办法了。容儿虽然可怜,但总比不得她哥哥要紧,只能叫她受委屈了,日后我必会好好补偿她的!”
且不说沈家人如何瞒着众人行事,吴克明经过一番争吵之后,终于还是让了步,同意去请大夫来看诊。这时候天已经亮了。陈大志进城请了个老大夫来,给沈家兄妹把了半天脉,最终只得出一个结论:“不妨事,只是风寒,吃了药发发汗就好了。”
吴克明立时就黑了脸,伸脚将沈儒平踢得反跌出去:“不是说得了天花吗?!敢跟官爷耍心思?!”杜氏哭着扑到丈夫身上,不停地向吴克明磕头:“官爷开开恩吧!孩子真的病得很重,我们绝没有欺瞒大人的意思!只是不谙医理,才误会了!”
吴克明冷笑一声,也不理她,径自回头对众差役们讽刺道:“瞧见没有?你们请回来的大夫说了,不是天花,你们可还担心会过人?只怕你们摔死了、淹死了、吃饭被噎死了,也不会得天花病死!”
没人应声,但众人脸上都十分不忿。谁都不是大夫,怎会知道沈家孩子得的是开花还是风寒?不过是求个心安罢了,有了准信,他们也可以放心继续押解犯人,怎么话到了吴克明嘴里,就变得这么难听呢?
吴克明没理他们的反应,又转向沈儒平与杜氏:“赶紧给我收拾东西准备走人!”
沈儒平忍痛抚着胸口,低声哀求道:“求官爷开恩,虽然不是天花,但两个孩子病得不轻,委实无法赶路。”
吴克明冷笑一声:“他们能不能赶路,与我何干?我只要把犯人押到就好,家眷在路上死了一个两个,也是常情。要是有谁不肯走的,那就别走了!”说罢便喝令差役上来给沈儒平上桎梏。
杜氏万万没想到自己的一番盘算不但落空,反而把丈夫孩子推向更糟的境地,顿时痛哭出声:“不要啊!不要这样!官爷,求求你放过我们吧!”一边哭一边拦人。沈氏也含泪哀求:“吴班头,请您发发慈悲吧,您所领的命令,是要将犯人连家眷一起送达的,若是好好的死了一两个,您又要如何交待?”
吴克明压根儿就没把她这威胁放在心上:“死了便死了,还要我如何交待?别说只是随行的家眷,就算是犯人,也没人担保路上就不会生点小病小痛,死了也是他没福,怎能怨到我头上?”扭头就走。
张八斤与陈大志等几名差役窃窃私语:“他自然是不愁向上头交待的,要倒霉也是我们倒霉,也不知怎的走了这等霉运,居然遇上这么个上官,这一路还不知要吃多少苦头呢!”“可不是么?他只顾着自己高兴,把我们都当成是犯人一般了吧?”
老大夫在旁看到这个情形,眯眯眼,捻着长须,不知在想什么。
沈家出了这样的变故,其他两家各有反应。
李家暗自庆幸不是天花,不然他们一家人也会有危险,李家太太见儿媳李沈氏频频往沈家的方向看,还要教训她:“若是不放心,索性一起过去得了。只是去了就别回来!”李沈氏眼圈一红,低头应了,待回到丈夫儿女身边,李家大爷李城便对她说:“你明知道母亲不待见你娘家,怎的还要露出痕迹来?我们李家被你娘家连累至此,还愿意认这门姻亲。已是仁至义尽,你还哭什么?!”李沈氏低头喏喏不敢多言。一旁的儿子李云飞脸上却露出几分忿恨之色。
章家这边则在听说沈家儿女得的只是风寒后松了一大口气,洗了一半的衣服也停下来了,干的收好,湿的就赶紧扭干水晾起来,等正式出发前再收。陈氏还对明鸾道:“瞧,不是天花,烧热水洗澡什么的就算了吧?大清早的,灶上还忙着,哪里经得起这样折腾?”明鸾郑重对她道:“这次是侥幸。还是离他们远些比较安全,卫生方面也不能放松。”
这番变故让明鸾生出了另一个念头,她找到章放,开门见山地说:“二伯,您瞧见没有?那几个官差好象跟吴克明吵起来了,又翻了脸。”
章放自然早就看到了。正有意要做点手脚,听到侄女这话便笑了:“你这丫头倒也机灵,竟跟二伯想到一块儿去了。”
明鸾咧嘴一笑:“我们家的病人比沈家少,也有能力自己雇船,想必押送我们的官差也愿意跟吴克明分路走吧?”
章放拍了明鸾头顶一记,便去找张八斤说话了。明鸾很想跟去帮口,却被陈氏叫去收拾行李。只得悻悻回转。
待收拾好了东西,章家众人聚集到章寂身边,章放已得了准信返回:“沈家那边又有了变化,那位老大夫说,虽然两个孩子得的是天花,但病情瞧着有些重了,若是轻易挪动,就怕会变化为痨症,还说沈家大爷的脸色也不大好,很有可能也被过了病气。”
章家众人皆是一愣,宫氏忙问:“这是什么意思?连沈老大也病了么?”
“那大夫是这么说的,还给沈家父子三人都开了方子,又开了另一个方子,叫差役们配了药来给各人净身,免得沾染了病气。他说,这时节不大好,越往南边去,越容易有时疫,洗了药澡,也能安心些。”
明鸾听出几分意思:“那我们呢?要不要请那位老大夫来给我们家人也瞧瞧,有病治病,无病也可以预防。”
“老大夫原有此意,只是吴克明不耐烦,打发了,惹得其他差役都在抱怨。”章放指了指院门口的方向,“王老实去买药了,等他拿了药回来,还要煮了药水给大家净身呢。吴克明原嫌麻烦,只是挡不住众人主张,唯有答应了。我们要等到明天才能出发。”
宫氏念了句佛:“这样也好,我们骥哥儿身上也有些不好呢,能多歇一日就多歇一日吧。”
章放却看了章寂一眼,又看向弟弟章敞,章敞有些犹豫:“父亲,二哥,那我们……是不是先走一步?”宫氏吃了一惊,猛地转头去看他。
章寂点了点头,冷哼一声:“早一日走也好,我们家又没有重病人。若是一直等待,只会继续被沈家拖累。”
章放笑了:“方才儿子已经在张八斤等人跟前探了探口风,他们也愿意跟吴克明分开,只是雇船的事,他们还不曾点头,我看他们是在担心要自己出银子。”
陈氏轻声对章敞说:“我们还有些碎银子。”章敞瞥了她一眼,对章放道:“二哥,你跟他们说我们自己出银子好了。只要到了吉安府,一切就好办了。”
章放有些犹豫:“这话我也说过了,只是吉安府离得远,他们担心路上的花费大。”
宫氏忽然插嘴:“若是能坐船,我们骥哥儿也能安心养病。相公,你就跟他们说,用不着到安庆,我有个姨父在彭泽任县令,想必我姨妈愿意帮忙出点银子。”
章放愕然:“从前怎么没听你说起?”彭泽位于安庆与南康之间,正是他们南下的必经之路。
宫氏有些扭捏:“他都快四十岁了,还只是个县令,家里不大乐意提起。不过我姨妈跟母亲素来亲近,因没有女儿,自小儿便把我当成是亲生闺女一般疼。我姨父今天秋天应该将近任满了,若是去得早,想必还能赶上。”
章放皱皱眉:“若是赶不上可怎么办?大话说了出去,没法兑现,吃亏的可是我们!”
宫氏不以为然,章放也没理她,跟章寂、章敞又商量了一番,最终还是决定去向张八斤等人说项。无论如何,先跟吴克明与沈家分了道再说。
也不知章放是怎么跟张八斤等人说的,后者不久就找上了吴克明,要求押解章家犯人先行,连理由都是现成的:“你们这边有病人,又怕会转为痨症传染他人,也不知要拖到什么时候才能走,我们先行一步,也免得耽误了行程。”
吴克明隐隐有几分明了,但他再不乐意,章家也不是他的仇人,他只要盯紧沈家就好,因此他最终还是点了头。一时间,负责押送章家的差役欢天喜地,负责押送沈、李两家的差役却愁眉苦脸,李家还蠢蠢欲动想要跟着一块儿走,被吴克明一阵斥骂,给挡了回去。
章家人的行李都是打包好了的,说走就能走,当下便做了早饭分食,你搀着我,我扶着你,走上了前往南方的大道。沈氏心里虽不情愿,却也只能一路哭着回头看亲人,一路跟着走了。
慢慢走了三四里地,章家众人来到一处小码头边上,张八斤回头冲他们笑笑:“还等什么?赶紧雇你们的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