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老三警惕地盯着朱翰之问:“你究竟是谁?叫人拿那些话来哄我们,到底意欲何为?!”
钟玉荣在旁一哂,瞪了同伴一眼,上前一步挡住他,满面堆笑地道:“公子勿怪,我这同僚是个粗人,不懂礼数,今日又受了那冯千户一顿气,才会在这里胡说八道呢。只是贵属虽说是公子有请,却未告知公子名号,不知我等该如何称呼?”裴老三忍不住白了他一眼,心想这与自己说的话意思有什么不同?不过是装模作样些罢了。
朱翰之笑了笑:“早听说裴三爷是率直之人,钟二爷则最是和气,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这里的人都唤我张公子,二位也只管这般称呼我就好。”
裴老三眉头一挑,留意到朱翰之说的是“这里的人”唤他张公子,也就是说他未必真的是张公子,忍不住又问了:“你这不是真名吧?这般藏头露脸的,又是何必?你当我们真不知道你们的来路么?”
“哦?”朱翰之笑道,“不知我们是什么来路?”
钟玉荣给裴老三使了好几个眼色,无奈后者全都置之不理,径自开口道:“我们兄弟在这京城里做锦衣卫已做了一二十年,这京里三教九流不说全都熟悉,却也都心里有数。从前面那条里弄起,一直到后头左边那条小街,这方圆二里内的地全都是一个主人。我们虽不曾查到这位主人是谁,然而早年间,这里还不曾繁华起来时,第一个在这里买房置地的却是欧阳太傅他老人家。想来以他老人家一向的本事,万没有只在此地买三四个铺面的道理,只看这周围街区如今那般繁华,当中又有好几个铺子做的买卖是太傅门下几个管事最擅长的行当,就可知道这里的主人是哪一位了。”
朱翰之的笑容加深了几分:“这话只是裴三爷的猜测。我只能说您没有猜对。”
裴老三嘴角露出几分嘲讽,他对自己的能力很有信心,也认为这京城里不可能有他不知道的秘密势力,只当朱翰之是嘴硬,也不愿和他多说,便道:“随便公子怎么说。老裴只认死理。不过我瞧公子年纪不大,想必在太傅在世时还是个孩子呢。不曾露过面。如今你们主母有难处,几个惯常出面的人儿都在朝廷的大人们面前留了名号,办事很是不便,让公子这样的年轻后生出面,也是人之常情。你放心,我们都不是没眼色的人,当年太傅做了不少好事,咱们家里也曾受惠,过去只因身在公门。不得已才多有得罪之处,如今朝廷也没说什么了,我们自不会在外头瞎嚷嚷,何况以咱们兄弟如今的身份,即便想要告发,也没人肯信不是?”
朱翰之见他确实是误会了。也无意多加解释,只是笑笑:“我已经说了不是,随便你怎么想,横竖我是不会认的。”
事实上,这一带原本位于城郊,冷清得很,近一二十年才渐渐繁华起来。有了许多居民,也有了商铺、酒馆、茶楼、钱庄与集市,这其中确实有欧阳太傅的功劳,但他在这里只是拥有最繁华那条街的产业,而且还将其中两间铺面转赠给了悼仁太子。太子发觉此地日渐繁华,便索性将周边的荒地也一并买了,分散记在几个亲信名下,连同城外的两处田庄,都算作秘密私产,田庄种粮,店铺取租,只有少数几个铺面是由自己人经营的,大片平地上建起了宅院出租,收入虽不算很丰厚,细水长流下来,也很可观。
承兴十二年石头山之变,悼仁太子被杀,东宫大火,太孙兄弟相继出逃。太孙是不知道有这些产业在,朱翰之则担心自己势单力薄,万一那些产业的管事当中有一个生出异心,自己就性命难保了,因此宁可吃尽苦头徒步北上投奔燕王,也不愿与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人联系。后来安庆大长公主的势力遭到建文帝清算,许多产业都被充了公,这一片街区中属于他们的产业也不例外,赠给悼仁太子的两处铺面则因为在账面上是已经转了手的,勉强得以保全,却也经了官府的眼。万幸的是,其余产业并不曾暴露,那些管事之人也担心叫皇帝知道了他们的主人是谁会送命,全都闭口不言,以至于今日这些锦衣卫中人还以为这一片产业若真有主人,必定是昔日欧阳太傅门下,只是因为担心叫朝廷没入官中,才掩藏起来的。
朱翰之当然不会主动供出自己的真实身份,防人之心不可无,眼前这两位毕竟是锦衣卫,只是没想到对方居然对欧阳伦有好感,既然如此,人家都替他想得这么周到了,他当然不会辜负了人家的好意。
将此话题撇过,朱翰之直接进了正题:“实话说,两位的大名我在家里时就常听说过的,虽然不得见,但我心里却很是敬佩,奈何不是一路人。如今我大了,也出来帮长辈们办些琐事,忽然听闻两位犯了大过错,被一捋到底,不由大惊,想要打听详情,却再也打探不出来了,只是觉得有些不对。两位是去了德庆公干回来后,才被冯千户责罚的,但那一回你们不过是随行,主事的另有其人,若是二位犯了大错,那一位怎的不见受罚?前两日听说还立功高升了。我只当那人是位英雄,还特地去瞻仰了一番,不料却大失所望。那样的人怎配做两位的上锋?难不成两位是替他人受过?”
这话直接戳中了裴钟二人的心事,两人都变了脸色,裴老三面上那点得意完全消失不见了,换上的是忿忿不平:“张公子就不必提了,那小子不过是个草包,只是有个好姓氏,又有好亲戚帮衬,咱们鞍前马后地替他打点,他只知道寻欢作乐,好不容易把差事办完了,他又要横生枝节,惹出祸事来。回到京城,我们兄弟只当他定要受点教训的,不想那冯千户只是骂了他一顿。反把我二人给罚了,说是我们办事不周犯下的错。我们心里有再大的怨气,也耐不住人家位高权重,只得打破门牙和血吞罢了。”
钟玉荣在旁叹气,倒没说什么。
朱翰之眼中闪过一丝焦虑,他知道这两人之前是去了德庆。若说那冯兴桂惹了祸事,到底惹的是什么祸?他忙笑道:“兴许那位冯千户是恼恨二位不曾劝住那小子。让他惹下祸事来,不过这罚得确实太重了,既然能饶了那小子,可见那祸事并不要紧,你二位又不是他冯家的家奴,原是锦衣卫里的老资格了,冯千户怎能这般待你们呢?”
裴老三张口欲答,忽然顿了顿,看了朱翰之一眼。见他满脸关切,倒是一片诚挚,未必有别的用意,便迟疑了。钟玉荣与他相熟,也猜到他的心思,便道:“张公子。这些事原是我们锦衣卫内务,你打听来做什么?”
朱翰之苦笑,露出几分忧色:“你们是从德庆回来的,那个地儿对我们来说,也不是完全不相干。我是怕……你们那位上锋真个惹下大祸,害了什么人呢。”
裴钟二人立刻便想到,欧阳太傅昔日门下还有一个曹泽民被流放去了德庆。先前他们过去时,也远远地见过,便以为明白了朱翰之担忧的原因。裴老三道:“张公子,你不必担心,他不是在德庆惹的祸,是在东莞惹的,与你那位师兄不相干。”
朱翰之眉头一挑:“哦?东莞?那是在哪里?你们不是去了广东德庆么?怎的又去了这个……东莞?”
裴钟二人见他完全不知道东莞这个地名,觉得很正常,也没起疑心,钟玉荣便道:“这事儿京里没几个知道的,告诉公子也没什么。横竖这是他们冯家惹的祸,他们那般待我们兄弟,我们又何必替他们瞒着?”
裴老三点点头,道:“当初我们奉了冯千户之命南下德庆,原是冲着前南乡侯府章家一家子去的,那家的长子就是辽东都司的章敬章将军,张公子想必也知道。”见朱翰之点头,他又继续说:“章将军跟燕王府来往密切,章将军的二房就是燕王幕僚的女儿,朝廷早有担心他们二人有勾结,但章将军解释说只是亲戚间往来,章家又确实是皇亲,倒不好拿这点去处置他。后来我们锦衣卫又查出燕王妃娘家李氏一族与燕王府有勾结,图谋不轨,正巧他家船队在金山卫附近海面遇到风浪沉了船,而那船队是从广州出发的,出发前有两个人下了船往德庆去了,冯千户猜想他们很有可能是去寻章家人,便叫我们去德庆找章家查问。若是能查到章敬与燕王府勾结的证据最好,即便查不到,也要给他家寻个罪名拿捏在手里,好让章敬不敢再与朝廷做对。”
朱翰之听得心下暗惊,面上却不露:“这法子也太阴损了些,章将军是否与燕王有勾结,我不知道,但他常年驻守辽东,抵御蒙古人,却是有大功于朝廷的。章家当年有罪,叫先帝亲自下旨流放了,这几年章将军立了无数功劳,朝廷只让他代掌总兵之职,不升官也不奖赏,倒也罢了,连他家人都不肯放,本就叫人寒心,如今还要拿他家人威胁。这到底真是圣意,还是冯家人自作主张?”
裴老三冷笑:“既不是圣意,也不是冯家人自作主张,原是冯千户在自作主张呢!”
朱翰之眼中一亮:“这话怎么说?”
钟玉荣见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也不再瞒他:“这些话原是冯千户私下嘱咐那冯兴桂的,我们兄弟二人压根儿不知情,以为只是去查章家与燕王府是否有私下来往而已。我们到了地方,查问了好几日,都不见章家有异状,他们这几年一直老老实实在流放地过清苦日子,除了有个亲戚时不时帮衬些,并没跟什么外地人往来。我们兄弟心想,那章将军对朝廷是有功还是有过,轮不到我们去管,但若冯千户只因看他章家不顺眼,要将人拉下马来,另换了他家的人去辽东,这却是不行的。要知道那里可是抵御蒙古的边境,冯家能有什么能人?前些年冯家老二在大同出了那么大的丑,至今还有人背地里笑话他。若是换了人去,挡不住蒙古人,叫咱们大明的百姓怎么办?朝里做官的私下勾心斗角,本是常事,但人家斗归斗,却不会拿大明江山开玩笑,因此我们兄弟便去劝冯兴桂,让他早些离了那里,只说章家不曾有异心便罢了,又拿京里几家勋贵被抄之事引他,叫他赶回京来争功。那冯兴桂起初被说动了,也愿意走,不曾想走到半道儿上,忽然说要转去东莞,他们说燕王妃的娘家李家与那被流放到东莞的李家曾是一族,后来才分了家的,那李家也是章敬的亲戚,说不定有些线索,硬是要去。”
这话却大出朱翰之意料之外:“这么说……他是冲那李家人去了?”
裴老三啐了一口:“你听他说得冠冕堂皇,其实他是冲人家儿子去的!那李家的儿子从前在京里也是一霸,听说曾甩过他一鞭子。那时他无权无势,只是靠着冯家才能过活,不敢得罪李家,如今得了势,又离得这样近,哪里肯放过?他直接找上门去,寻个借口打了那李云飞几十鞭子,几乎没把人打死,还是我们怕他惊动了当地卫所,死活拉了他走。他还不顺心,一脚将李云飞的老祖母给活活踢死了,又踩断了李云飞老子的腰骨,听说那老头当天晚上也断了气。”
朱翰之面上掩不住惊讶,但心里却觉得颇为快意:“这么说来,那李家竟都被他祸害了?!”
钟玉荣叹道:“李家一下死了两个人,只剩下孀母弱子,李云飞还有重伤在身,立时便惊动了东莞千户所。原来他家女儿给一个百户做妾,听说还挺得宠,听到消息几乎哭死过去。那百户不知我们来历,便带了兵来捉人。冯兴桂这时候才知道害怕了,当日冯千户就曾再三叮嘱,不叫他泄露了身份,但若他不摆出锦衣卫的架子,如何抵挡得住那些丘八?混乱之中,我们拼死护他周全,没想到那草包见我们暂时占了上风,居然昏了头,竟对那百户甩鞭子。也是那百户倒霉,那鞭子不曾打中他,却打中了他的马,马受惊将他摔下了地,不知怎的,居然把他摔死了!”
朱翰之张了张口,过了好一会儿才道:“那事情可闹大了。”
“可不是闹大了么?!”裴老三愤愤地道,“若不是我兄弟二人当机立断,亮出身份,立时就会被砍了脑袋去。那草包不感激我们救了他性命便罢了,还怪我们违了冯千户的命令,一回到京城,就告了我们一状。我把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了冯千户,他面上应着,转头就将我们一捋到底,却不曾罚过那冯兴桂,这样的上司,我还是头一回见!”
朱翰之微微冷笑:“冯家还能出什么好人?”又问:“方才你们说此行是他自作主张,究竟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