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明鸾起身梳洗完毕,照常穿着与平日并无二致的素色袄裙去前院灵堂给亡父上香祷告,完事之后,便回了三房所住的院子里陪着母亲用早饭。早饭过后,陈氏要往前头理事,同时也要预备招待今日会上门祭奠的客人,明鸾借口要侍候祖父留在后院,趁此机会做她要做的事。
她先换了一身衣裳。本来她是要找回从前在德庆时穿过的服装,却被陈氏拦住了。如今生活在京城侯门府第,哪怕是粗使丫头都穿得整齐体面,比小康人家的女儿都华贵几分,她打扮得象个乡下少女,就太显眼了。因此她只是换了一身夹的窄袖衫裙,添了件短比甲,再用汗巾扎住宽松的衣裳下摆,系了条去年做的蜡染布旧裙子。她在过去一年里长高了不少,去年的裙子至少短了两寸,这时候穿,行动正方便。
换了这一身衣裳,明鸾就直接去了马棚。院子里侍候的丫环觉得有些不对,曾想上前问个究竟,但她丝毫不理会,那些丫环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出门去了。
到了马棚,明鸾找到主事的人,直接要求套车。那主事一脸难色,勉强笑道:“三姑娘,您要用车,只管吩咐丫头婆子来传话就是了,怎么亲自来了?这地方肮脏得很,没得污了您的鞋子。”
明鸾对这安国侯府里的下人早就腻歪了,也不去多想他这是真心劝说还是找借口推搪,只道:“这是老太爷吩咐的话,最多一刻钟,你就得把车备好,若是一会儿老太爷来了看不见车子,他要如何发落里,可不关我的事。”说罢转身装作要走。
那主事见搪塞不过去了,忙赔笑道:“三姑娘且慢。不是小的不愿意套车,而是上头吩咐了,侯爷今日出门要用车,府里却只有一辆车了。要不小的先去问问侯爷的意思?”
章寂要自己去接鹏哥儿,可见是信不过长子了,真要去问章敬。还不定会拿出什么理由呢,到时候拖上几个时辰。时间就过去了,明鸾真心不打算跟他玩这种戏码,便冷笑一声:“大伯父是武将,出门时从来都是骑马的,我竟不知他今天居然要改坐车了。”也不啰嗦,转身便走了。那主事早就得了章敬吩咐,见状以为明鸾放弃了,暗暗松了口气。
但明鸾离开马棚后,却转而去了门房叫人:“我今日要陪祖父出门去。不拘是谁,来两个人先陪我出去办点事。”
门房里众人面面相觑。
内院发生的事,还不至于宣扬到满府皆知的地步,尤其门房这边又是天天跟外头人打交道的地方,容易走漏消息。在这里当差的没一个是新君赐下来的,都是石家、常家等亲戚家中送来的粗使仆役。或是随章敬从辽东回来的,也有几个是为了办丧事,临时从外头买来的。这里头只有跟随章敬多年的两个人对三房的主人不大放在眼里,有些爱理不理的,其余人等却没那种底气。所谓现官不如现管,明鸾亲娘现如今管着府中庶务,哪怕是不能卖了哪个奴仆。调一调岗位却是不成问题的。自打安国侯开府,家里又起了灵堂,这门房的差事就没断过油水,每日上门祭拜的、巴结讨好的、打探消息的,就没停过,门房里的人少说也挣了二三两私房钱,哪里敢得罪了眼前的娇客?万一叫三太太调去扫茅房,岂不冤枉?
因此明鸾只叫唤了几声,便有五个人站了出来。明鸾仔细打量了他们几眼,又问了他们各自的姓名来历,挑中了石家荐来的两个,还有两个从外头连家眷一起买来的青壮,就带了他们出府。
她早从陈氏那里打听过,这一带街区原有个车马行,是老字号了,专门做附近中低等官宦人家的马车租赁生意,十分可靠。她带人去的就是那里,在一个熟悉地形的门房带领下,她没花什么功夫就到了地方,很顺利地租下了一辆干净宽敞、结实又不显眼的马车,考虑到自己和祖父要去的地方似乎是个山村,便交待那车马行的伙计,换上耐磨抗震性能好的车轮。
伙计听说她要去的是城外的庄子,一边换车轮,一边道:“听说外头还有些乱兵四处闹事,在城里自然是不用怕的,大点儿的庄子也没事儿,就怕那些山沟沟里地处偏僻的地方。姑娘若是要出城,可得多带几个人,小心为上。”
明鸾向他道了谢,付了押金,便叫一个门房驾着车返回了安国侯府。将车停靠在侧门处,让人看好了,然后重回府中。她没有第一时间去见祖父,反而是先回自个儿房间,将盘月月送的弓箭带上了,然后才往东园去。
章寂在东园早已做好了准备,也穿了一身低调厚实的衣裳,拄着拐杖等候,见明鸾挎着弓提着箭筒进来,不由笑道:“这是哪里来的?你要带去哪儿?”
明鸾便说:“这个是我重返德庆的时候,盘月月临别时送我的,是她亲手做的东西。我听车马行的伙计说,城外不大太平,有些乱兵在闹事呢,就带上这个以防万一。虽然我叫了几个青壮跟车,但带着武器总能叫人安心些,祖父您有没有刀剑什么的,也带上一把吧?”
章寂忍不住又笑了:“你那箭法真能管用么?那可是乱兵,不是象牙山上的野鸡兔子。”
明鸾不以为然:“野鸡兔子那么小我都能射中,人那么大,谁说我就射不中了?而且我又不一定会射人,只不过是以防万一罢了。在德庆时我时常跟着盘月月他们练习的,箭法说不上很好,但也不是太糟。万一真的遇到危险,迫不得已的时候,就算是人,我也只好射了,大不了不射要害。但如果那些人倒霉,我不小心射歪了,那他们也只能认命了。”
章寂哑然失笑,也不多啰嗦,便由得她拿着弓箭。另一手扶着自己往外走。才出东园不久,便有管事来跪求:“老太爷怎的忽然要出门?侯爷再三嘱咐了,让小的们好生侍候老太爷的。”
章寂眼皮子都没瞟他一眼,直直从他身边走了过去:“嗯,很好,你们就在家里好生侍候吧。别不听我吩咐,惹我生气。”
管事的急了。无奈章敬一大早就出了门,他却是刚刚才从门房上知道了老太爷与三姑娘要出门的消息,更没想到三姑娘在马棚要不到车,居然会上外头租去,眼下要拦是不能了,只得飞快派人去找章敬报告。
明鸾就这样陪着章寂出了府,经过二门时,又看见青柳等在那里,原来是陈氏跟林氏说明了原委。打发她过来候着,帮忙领路的。明鸾忙招呼她跟上,然后在四名青壮的护送下,直出城门,往鹏哥儿寄居的村庄奔去。
那庄子并不难找,不到两个时辰。他们就到了,只是才进庄,便听得庄上喧哗不休,还有女人孩子的哭叫声。明鸾听得眉头一皱,想要跳下车去看是怎么回事,却被章寂叫住,另派了一个门房去打听。不一会儿那门房回来报说:“老太爷,三姑娘,前头有户人家的男主人要卖孩子,他老婆哭着喊着不许他卖,买主带了几个跟班儿的,正围着那人的老婆骂呢,说她男人欠了他们大笔银子,要是她不肯卖那孩子,就要把她亲生的孩儿拿去代替。附近的村民围着议论,但瞧那架势,大概那被卖的孩子是保不住了。”
明鸾听出几分不对:“听你这么说,难道那被卖的不是那家人的孩子?”不会这么巧,刚好是鹏哥儿吧?
那门房答说:“小的不知,但听村里人议论,似乎是亲戚家寄养的孩子。”
青柳闻言心中一紧:“林老爷和林夫人将鹏哥儿寄养在农户家里时,用的名义就是亲戚家的孩子。那家农户的老婆,原是从前林家的一个丫头。”
章寂听了忙道:“扶我下车,我们去看个究竟!”
明鸾忙与青柳一道扶了他下车,只留一个门房看车,却带了三个青壮同去,走到闹事的那堆人跟前,一眼便眼见缩在院子一角哭的男孩儿只有三四岁大小,眼睛大大的,头大身子小,瞧着有些偏于瘦弱了,却长得很是玉雪可爱,眉宇间总让人觉得有几分眼熟。明鸾正在想自己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他,便感觉到章寂全身一震,她忙问:“祖父怎么了?”
青柳哽咽一声,扑了过去:“鹏哥儿!你这是怎么了?!”抱着孩子哭骂那家农户:“我一进庄就听说你们家要卖孩子,怎么?难不成你们竟要卖鹏哥儿不成?好大的胆子!”
那农妇哭道:“青柳姐姐,我哪里有那胆子?是我们当家的犯了糊涂。他欠了人家的债,只当老爷太太落魄了,再也顾不上鹏哥儿,才会起了这个混帐念头。”
她男人认得青柳,知道自己的图谋叫正主儿撞破了,便扯着脖子道:“你们府里如今已经丢了官,也不知能不能保住性命,而且这个月的银子还不曾送来呢,难道养孩子不用花钱么?既然没钱,我做什么要替别人养孩子?!”旁边那几个所谓的买主也大声嚷嚷着,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没钱就拿人来抵。有一个鼠眉鼠眼的,甚至还走上来要抱走孩子,青柳拼命护住鹏哥儿,叫他踢了一脚。
章寂大怒:“都给我住手!你们好大的胆子!我们南乡侯府的孩子,也是你们能随意买卖的?!”
众人愣了一愣,面面相觑,虽然不知道章寂是什么来头,但那“侯府”二字却把他们唬住了。农妇发完怔后惊讶地扑向青柳:“这是怎么回事?!难道姑奶奶回侯府去了?!”
青柳含泪点头:“老太爷已经知道了,这是带着三姑娘一道来接哥儿呢。四太太如今就在侯府里养病。”
农妇欢喜得连连念佛,但她男人却一脸讪讪地,那几个债主瞧了几眼,为首的一个跟同伴低声说了两句话,便上前冷笑道:“什么南乡侯府?早几年前就被抄家流放了,现在多半全都死在外头了。你是哪儿来的老头儿?瞧你这一身穿着打扮,哪里象是侯府出来的?别是哄我们的吧?!”
章寂被气得吹胡子瞪眼。南乡侯府复起的消息只在京城中流传,而且更多的人关注的是安国侯开府,将他视为安国侯府老太爷,却不大留意到他本身就有侯爵之位,更别说这几个人未必是京城里来的,也许真不知道个中详情。
这时候明鸾带来的几个门房就起作用了。其中一个胆子大些的,上前喝道:“这是我们安国侯府的老太爷,就是从前的南乡侯,圣上英明,已经给老太爷复爵了。你们有眼不识泰山,还不赶紧给我滚?!”
南乡侯少有人知,安国侯却是大名鼎鼎,那几个人听说是安国侯府的人,都缩了脑袋,这时候那农妇也哭道:“千真万确!鹏哥儿是我从前主家姑奶奶的孩子,她就是嫁的南乡侯府四老爷,如今安国侯府的亲弟弟。先前因害怕叫人知道了,官府会将孩子抓起来,才会把孩子寄养在我家的。”
那几个人只得给那农户的男主人甩下狠话,骂骂咧咧地走了。那男主人看着章寂一脸杀气腾腾,脚一软,跪倒在地:“我……我也不知道的……我原本还以为他是犯官家的孩子……林家不是前头皇帝的亲戚么?现在新皇帝都坐了朝堂,前头皇帝的亲戚自然逃不掉的……我……我也是害怕……”
青柳尖声质问他:“那些是哪里来的人?你要把我们鹏哥儿卖到哪里去?!”
那人缩了缩脖子:“是……是象姑馆的……”
章寂气得手都发抖了:“你……你这混账!”再低头一看鹏哥儿,那小脸大眼睛,怎么看怎么象小儿子幼时的模样,只是小儿子孩童时生得又壮又实,天天调皮捣蛋,叫人头疼,眼前的孩子却瘦弱不堪,心中一痛,便上前抱住了他:“好孩子,我是你祖父啊!”
鹏哥儿脸上仍旧带着惊惶之色,挣扎着想要逃开,往青柳怀里钻,章寂见了心里越发难过。明鸾便劝他:“先回家再说吧。弟弟今日受了惊吓,还是让他早日跟四婶团圆,才能安下心来。”
章寂点了点头,命青柳抱起孩子跟自己走,经过那农妇身边时顿了一顿,掏出一个锦囊抛给她:“辛苦你这些日子照看我们家孩子了,往后就当没有这回事吧,也别上门来纠缠,否则……”他阴深深地瞥了她男人一眼,便拄着拐杖走了。
农妇战战兢兢地打开锦囊,才发现里头原来是大大小小的银锞子,算算份量,不但足够还清丈夫的债,还能让自家舒舒服服地过上一年,忙将锦囊袖起,她男人却眼中一亮,扑了过来,夫妻俩厮打成一团。
明鸾等人顾不上后面发生的事,上了车就离开了。待出了庄子,她才跟青柳说:“检查一下,看鹏哥儿身上可有什么伤。”
青柳应着,就要去掀了鹏哥儿的衣裳检查,行走中的马车却忽然刹住,把车中众人都摔得东倒西歪。明鸾高声问:“怎么回事?!”
赶车那人却颤着声音答道:“老太爷,三姑娘,有……有人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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