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驴啊毛驴,可真是辛苦你了,驮着三个大男人爬山上岭,我花三两银子买下你,可不是让你受罪的,毛驴啊毛驴……”
秦北游醒了,驴车刚到九清贤庄大门口他便睁开了眼睛,清明的眼眸中哪儿还有半点醉意?
他抚摸着气喘吁吁的毛驴,一番呜呼哀哉,就差没掉眼泪了。
祈翎觉得很好笑,便问道:“徐三先生,不论是骡子还是驴,养来便是拉货载人的。你买它来不拉人,又买它来做什么呢?”
秦北游睁大眼睛看着祈翎,许久也不吭一声。祈翎被看得有些不自在,叹了口气:“当我没问。”实则心里在想:这家伙莫不会是个疯子?
“你们吃过驴肉火烧么?”
秦北游此话一出,拉车的驴子也忍不住趔趄了几步。
“我从农夫手里买下这头驴,本是用来做驴肉火烧的,可你们却用它来载人。一匹载了人的骡子,我怎能吃它呢?唉……”
秦北游解开驴子的缰绳,拍拍屁股将之赶下上去。
“好了师哥,你还是赶紧去换一身衣服吧……不然二当家的闻你满身酒馊味儿,非得大发雷霆不可。”叶乾苦笑相劝。
“我这可是百家衣,刘私一辈子都穿不着的宝贝。”秦北游甩了甩袖子,捋了捋小胡须,大摇大摆走进九清贤庄。
等秦北游进了门,祈翎才忍不住发问:“叶先生,你这三师哥,脑子没问题吧?”
叶乾笑道:“你从哪里看出三师哥他脑子有问题了?”
祈翎沉声道:“驴。”
叶乾长长地“哦”了一声,拉着祈翎边走边说:“也许是这么个故事——三师哥在城外,遇见有人卸磨杀驴,做驴肉火烧。师哥便花了三两银子将驴买了下来,驮着它进城来,至于呜呼哀哉,只是找个理由将驴放生罢了。师哥他总是这样一个人,不喜欢让人觉得他在做好事。”
“你怎知城外有人卸磨杀驴?”祈翎又问。
叶乾笑道:“这很简单嘛,看驴蹄便知,这是头老驴子了,失去作用的驴,肉贩子肯定得收购去宰了。师哥不是缺钱之人,买辆马车轻而易举,为何要买一头老驴?而且……我吃过城外驴肉馆的驴肉火烧,那味道,美极了。”
祈翎低声道:“若是头老驴,载着三个大男人还跑这么快……”
叶乾笑着说:“驴很通人性,它也是会报恩的。”
祈翎也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你们这一家人,各个性格鲜明,有趣极了。”
……
闲谈之时,二人已走上内院庭廊。庭廊修有两丈宽,蜿蜒曲折似没有尽头,从实地走廊,到湖泊桥廊,亭台足有十七八座,杨柳枝叶随风飘零。亭子里点着龙涎香,塘堰里竖着太湖石,秋燕在空中缠绵,锦鲤在湖中嬉戏。环境优雅别致,乃真正的君子之居。
终于来到盛名江湖的小圣贤庄,祈翎内心难免有些激动。虽说他在大夏的江湖中混迹过六年,但那也都是底层刺客的打打杀杀,还真没见过什么大世面,儒宗素来以君子自称,秉持正道礼仪,相比于道宗与禅宗的神秘,它更加亲民,更加现实。
大燕王朝,上至天子皇帝,下至布衣平民,有哪个没受过儒宗的礼仪教诲?
“那个……叶先生啊,像你们庄主庆余庚和几位当家的,平时都住在哪儿?”祈翎先是问。
叶乾说:“大当家平时在后山静修,极少出来走动;
二当家喜欢看书,离藏书楼最近;
至于三师哥,只要有酒,茅厕都能住得安逸;
叶某不才,论资历排老四,独有一座小筑安寝;
外聘老师纳兰晚棠住‘卧竹林’;
思柠住在‘百香园’,
还有一些出师的门客都有资格挑选独立的小楼用于安寝;那些弟子门生则住在宿舍里。”
“那你可知,这几位当家的习性,爱好什么?喜欢什么?”祈翎又问。
“大当家庆余庚平时沉默少言,对任何事物都抱有一种不喜爱也不讨厌的态度,不会生气,也不会笑,平常能皱皱眉头都已算稀奇了;
二当家刘私极为苛刻,讨厌粗鄙与肮脏之人,喜欢喝茶与看书,与大当家恰恰相反,万事稍有瑕疵他都会皱眉,是一个追求完美的人;
三师哥,男人所喜欢的东西,他都会加倍喜欢;
我喜欢结交天下有志之士;
思柠就不用说了,和普通女人一样,爱美,爱漂亮。”
“还有一位,纳兰晚棠你忘了说。”祈翎补充道。
“晚棠么……”叶乾抿了抿唇,“她想要的东西,别人很难给予得了。”
“哦?”
“她缺爱,你能给?”
“巧了,这是我最拿手的本领。”祈翎打趣着,又略表歉意:“此次登门太急,忘了给诸位带礼物,也不知几位当家的会不会觉得我小气?”
叶乾摇头笑道:“若我们真觉得你小气,那九清贤庄也就不配盛名了。”
走着走着,已下了庭廊,转而步入一块花卉园。
圣贤之居,怎能没有花园呢?
花园里有许多花卉,其中傲梅最多,只是未值深寒严冬,梅树才刚长出花苞。若到梅花盛开时,景色一定美不胜收。
在叶乾与祈翎未到之前,花园小亭中已有三人做客——
一人神态自然,眉目深邃,大约四十岁出头,右手拇指上带着一颗鸡血红的玉扳指;
一人神情严肃,双颊消瘦,也有四十岁出头,留着八字胡,黑短须,右手拇指上带着一颗绿翡翠扳指;
一人眉清目秀,面如温玉,二十五六岁的年纪,身穿锦衣白衫,从头到尾一尘不染;
三人坐于小亭子内,喝茶,吃糕,侃侃而谈。
“难怪大当家与二当家一同出来迎接,原来是黄山书院的贵客到了。”
叶乾展颜一笑,快步走向花园小亭。
祈翎心中一沉,没想到这么快便能见到庆余庚与刘私,手中不由捏了一把汗。
“林兄,许久不见,别来无恙。”叶乾热情以礼。
“我刚与庄主和师哥问起叶兄,这不,你便出现了,哈哈哈,快快入座!”年轻男子赶忙起身,出亭相迎。
石桌有四方,每一方只有一个凳子,若叶乾入座了,那祈翎就得站着。
“不了不了,今日还有贵客临门,来来来……我为大家介绍一下,”叶乾将祈翎拉近小亭子,介绍道:“这位便是宇文商社的大公子,宇文祈翎。”
“哦?”刘私当即从石凳上站起。
庆余庚也慢慢放下手中的茶杯,道:“那真是贵客。”
祈翎有礼道:“一介远游客,称不上‘贵’字。”
刘私问道:“宇文公子,可是令父亲让你来的?”
祈翎说道:“是我自己慕名而来,无关政治与商贸。”
刘私严谨的眉目中露出几分欣慰。
庆余庚开口问向叶乾:“叶老师,让宇文公子与你共居小筑,你可愿意?”
“我不想叶先生同居。”祈翎开口说道。
叶乾苦涩道:“肯定是宇文兄嫌我寒舍简陋了。”
“我不愿与叶先生同居,是因我已有心仪之地,”祈翎顿了顿,缓缓说道:“我要去住卧竹林。”
卧竹林里有个缺爱的女老师,祈翎单纯地想去发光发彩一回。
庆余庚淡然道:“公子为上宾,想住哪里都行。”
祈翎再施一礼,以示多谢,便也不再多言。
“对了,庄主,今日还有一人也进了城,不知是否有所耳闻。”叶乾问向庆余庚。
庆余庚添满了茶,举杯小抿,淡淡道:“大会在即,来谁都不奇怪。”
叶乾说道:“凤凰山庄,慕容云珠。”
“啪!”
茶杯从庆余庚手中滑落,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庆余庚还是那副淡然的模样,把任何情绪都藏得天衣无缝。
刘私眉头一皱,开口道:“老四,深南与公子皆是刚刚登门,你带他们去四处转转。”
叶乾应了一声好,带着祈翎与林深南退出花园小亭。
等三人走远之后,亭子里的刘私才叹气道:“她终究还是来找你了。”
“那又如何?”庆余庚淡然道。
“你还是没忘记她。”
“在脑子还没坏的情况下,忘记任何一个人都很难。”
“我本以为过了二十年,你应该放下了。”
“我早已放下她,是她不肯放过我。”
“你若早已放下,为何连茶杯都拿不稳?还只是听到她的名字。”
庆余庚缓缓满上一杯茶,轻声道:“她不值得我去原谅。”
“我并没劝你原谅她,你甚至可以与她梅开二度——”
“行了,往事不记,后事不提,一切顺其自然。”
庆余庚将茶水一饮而尽,起身走出小亭,他走得很慢,很慢,很慢,很慢,一边走,一边偏头去瞧那园中含苞待放的梅花,一时间,他高大壮实的背影也变得萧瑟瘦弱了好些。
感情这种事,大多数人宁愿放过彼此,也不愿放过自己。
怨谁呢?
怨只怨人在风中,聚散都不由己。